蛟腹内的渔民埋进一个个简陋的坟茕。那枚玉石坠饰从少年的脖子上垂下来,随着他的动作轻微地摇摆。
……
在齐幽谷的记忆中,自从母亲因急症夭亡后,父亲的笑容便不再开朗。家里也空旷了很多,冷清了很多。于是父亲很早便乘船进屏山湖打渔,而独自在家的齐幽谷则愈发刻苦地读书、练拳。于是父子俩每天晚上聚在小桌上吃饭时,都能察觉彼此眉宇间难掩的疲态。也因为如此,两人一碰到枕榻便睡死过去,因此夜晚并不难熬。
住在苍霞城的祖父倒是来看望过齐幽谷一次,那奢华的四抬轿子着实让村里的渔民们大惊小怪了一番。齐幽谷没有给他好脸色看——母亲出现病症的哪天,父亲跑遍了苍梧城所有的医馆,却没有任何一位大夫愿意,或者是胆敢见他一面。当年齐家的长子为了一名渔家姑娘与老爷子闹得很僵,让全苍霞城都看了齐家的笑话。最后父亲冒着大雨,在祖父的宅子大门前跪了整整一夜。齐幽谷记得很清楚,因为他坚持要留下来为父亲撑伞。父亲拗不过,却也不让齐幽谷跟他一起下跪。但父子俩最终得到的只是更大的羞辱:名医们陆续从两人身边走过,原因是齐家二少新纳的小妾偶染了风寒,因此召集了全城的大夫会诊。凌晨时分,湿漉漉的父子俩沉默地离开了苍霞城。
祖父一直等到父亲回来。父子相见,第一句话是:
“我要带走小幽谷。”祖父说,“齐家长房不能无后。”
“老二纳了那么多小妾,想必总该有个肚皮争气的。”因为跟渔民厮混日久,父亲的措辞并不如何文雅,语气也跟湖水一般凉,“多生几个,不就有新的长房了?”
祖父皱了皱眉:“你还要跟我犟下去,让小幽谷跟你一起吃苦?”
“儿子,你觉得呢?”父亲并不回答,看向齐幽谷。
齐幽谷只是摇头。
祖父最终没有勉强父子俩,只是默默地离开,身影很是佝偻。那晚父亲在门口站了很久,齐幽谷听见他低低说了一句:“齐家变天了。”
确实变天了,还是两次。齐幽谷手上的动作愈发地狠厉,指尖刨开泥土,与砂石激烈地碰撞。他概念中的“齐家”并非是那在苍霞城呼风唤雨的齐家,而是父亲在屏山湖畔操劳大半年终于搭建起来的院落。齐幽谷从来没想到过,母亲与父亲都是他亲手埋的,而且间隔还如此之短。
恶蛟,恶蛟,恶蛟!
齐幽谷在心里咬牙切齿地重复,恨不得把那两个字拆开来,每个笔画都大卸八块。
在东海,“蛟”便是天灾的代名词。漳州曾坐拥六郡沃土,蛟龙动乱后失陷过半。如今只余晴山、玉江两郡,以及风陵郡的半座孤城白叶。虽然轩辕王朝此后一直在联合各方修道势力,尝试收复漳州全境,将蛟族再度驱赶回“狱水渊”中,但目前为止所做的也就是以白叶城为界划出了一条严防死守的太平线而已。白叶城以西在漳州侯治下仍是一片安居乐业的净土,以东却是不折不扣的人间炼狱。
只是太平线内,何曾太平?今天能来一头恶蛟,明天说不定会来第二头,或是更多,仙人们能及时赶来一次,但还会及时第二次吗——齐幽谷觉得那名仙人还是来得晚了,如果能提前一天,父亲跟那些渔民,现在会不会还是好好的?
但是哪里有什么如果?齐幽谷直起身,现在还未下葬的只剩下父亲。他扶着父亲残损的躯体,小心翼翼地放入土坑中,将四肢端正地摆好,然后将土平整地填埋回去。齐幽谷原以为自己在过程中会忍不住痛哭出声,但眼眶并不湿润,只是干燥滚烫,仿佛在被火苗炙烤一般。
“父亲,孩儿不孝,今年漳州的春试不会去了。”齐幽谷跪在墓前,重重地磕头,“太平线内已不太平,就算文及第武登科又如何?恶蛟一来,便是有那些仙人出手搭救,我等凡俗就算侥幸逃出生天,却也流离失所。漳州蛟害不除,孩儿心中难安!”
齐幽谷最后磕了一个头,狠狠地抹了一把额前的土灰,朝那三名仙人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