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从这里夺去的,
新春会交还给你。
——海涅
那一片密集的橄榄树林,伫立在黄褐色的山坡上,树梢上似乎挂着几片低低的灰色浮云。虽值冬令,树叶儿仍是青苍葱郁。然而在那油绿的叶片背后,秋天缀满了枝头的尖尖小果,却早已被采摘得一干二净,连一颗也不曾剩下。它们真是一颗也不曾剩下吗?我愿走遍这橄榄林来找到它们……可是,我知道,我是再也不可能找到他了。因为“我没有看见过他的脸,也没有听见过他的声音,我只听见过他轻蹑的足音,从我房前的路上走过”。我到哪儿去寻觅他呢?实在我连他的模样也记不得了啊。在我纷繁的记忆中,他很像崇山峻岭中的一条小溪流,隐没在遮天蔽日的林木深处,只在偶尔的一瞥中,能看见溪水的闪烁,却找不到它的来源,也寻不见它的去路。有时候,他好像在我的生活中永远地消失了。可是,在记忆触及不到的瞬息闪电中,他又清清楚楚地站在我的面前。想要忘掉他是不可能的。尽管至今我并不知道他的名字……
我徘徊在这一片生机勃勃的林中,于是,那多年前尝过的橄榄——小小的、生脆的青果,那甜津津的苦味,又从嘴边汩汩地流进了心底……
“给!”他的一只大手掌摊开在我的面前,手掌上似乎滚动着什么。我不想看,我正在伤心地哭泣,没完没了地抽动着肩膀,泪珠儿沾湿了胸口的红领巾,又掉落到化妆室的地板上。
“给!”他重复说,一只手颇有耐心地伸在那里。我不想理他,我也不认识他,大概是业余广播剧团新来的学员。他也想和大伙儿一起来嘲笑我吗?我今天上台朗诵诗时,就算念错了几个地方,能怪我吗?导演昨天才给我的诗稿。我继续哭着,似乎要让全团的人都知道我的委屈……
“哎哟,小姑娘,你的眼泪是咸的,我的果子是苦的,可是你想不想试一试,眼泪也许会变甜哩……”
他说什么?嗓音像低沉的巴松。
我抬起头来,面前是一个细高个的男青年,穿一件洗得发白的旧拉链衫。他的手掌上有几颗绿色的、椭圆形的小果。
“生橄榄?”我摇摇头,它太苦啦……
“苦,是吗?”他耸了耸肩膀,叹了口气,“大人们都不喜欢苦的东西,小姑娘也不喜欢……可是,苦和甜难道是可以截然分开的吗?你吃橄榄,好像苦,一会儿就变甜了,它会变,相信吗?”
我啧啧舌头,好像上头流过了一种甜丝丝的味道。我不情愿地把橄榄塞进嘴里去。多奇怪呀,它真的会变哩,它比眼泪的涩味好多了。我为什么要哭呢?多没出息。下次演出,我不也会变出一首顶漂亮的诗来吗?我嚼着小青果,瞧着他,破涕笑了起来,他也笑了,像一个温和的大哥哥。
演出结束了,汽车送我们到电台门口。电台离我家两站路,每次我都自己走回去。
“不害怕吗?小姑娘。”他跳下车,朝我走过来。
怎么不害怕呢?今天太晚,都10点多钟了。
“我正好和你同路!”他说。
我在他旁边蹦蹦跳跳地走着,哼着歌,已经忘记了几小时前的不快。那橄榄真好。可他这会儿为什么变得这么严肃了呢?
“你的诗一共16行,念错了3个字,漏掉了1句。”他说。
我吐吐舌头。
“教室的室,应念shì,不是shí;蜘蛛的蜘,应念zhī,不是zī,南方人总是zhi——zi不分的。”
“shì——shí,室。”我愁眉苦脸地念道,“怎么能把所有的字都记住呢?”
“查字典呀,一个一个地查。”他的口气,好像在大提琴的弦上用了加倍的力气。
我不做声了,冬夜的风,钻进我的纱巾里,我弯腰去捡路灯下的一片梧桐树叶,像一片透明的细网,边上缀着珍珠似的梧桐子儿。
“不过,你朗诵时感情是真挚的。我喜欢这个。”他补充说。
梧桐叶随风飘落了,像一只弯弯的小船,要去远航。梧桐子留在我的手心里。
冬天从这里夺去的,
新春会交还给你——
他低低地念起诗来,庄严得像一位童话中的王子。他的诗,像一首委婉而优美的大提琴奏鸣曲,从我的心上缓缓流过。旋律仿佛要把我整个儿包围起来。寂静的马路上,好像寒冷的冬天过去了,蝴蝶在街心公园的绿草地上翩翩起舞……
“海涅,知道海涅吗?这是海涅的诗。”
我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