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锡诚
青年作家海岩的中篇小说《死于青春》讲述了一个年仅十九岁的警察的悲壮的故事。当我读着这部九万多字的作品时,我的情绪随着主人公陆小祥的命运的沉浮,重重地被一种早已消逝的对政治生活的提心吊胆的恐惧感所笼罩。惨绝人寰的唐山大地震,劳改农场监改干部中的复杂斗争,使那些无所不在、无所不有、无孔不入的左的人物和左的思想、左的政策和左的做法更显出狰狞的面目。一个纯厚正直、执拗的追求真理、本该得到一切人都能得到的幸福与爱情的青年警察,他在维护人与人之间的正常的、纯厚的、仁爱的关系中所作的一切努力,所做的一切有益的事情,都成了把他关押起来的罪证,最终死于他的至亲好友刘成德的枪弹之下。读完陆小祥的故事之后,人们能不义愤填膺,仰天长叹:谁之罪?
我没有全部读过作者的小说,只读完了《啄木鸟》编辑部向我提供的《我不是一个好警察》、《我的孩子,我的故乡》和上面所说的《死于青春》三部。从我所读过的这三部小说中,我以为《死于青春》写得最为深刻,最为成熟,也最耐咀嚼。其所以深刻,是因为作者不仅写出了青年主人公陆小祥的富于个性的性格和哀婉动人的故事,而且从他的短促而不凡的生活史这一侧面,反映了当时社会的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以及造成他的人生悲剧的社会原因。这部小说所概括的社会问题,既有当时的时代特点,又具有一定的普遍性。
小说的全部情节、人物纠葛以及生活画面,自始至终是通过第一人称的“我”的回忆、倒叙和内心自白而得以展开的。“我”在十年前曾经是市公安局的一个共青团委书记,年轻的姑娘,地震之后被派往震区——清河农场参加抗震救灾工作,在那段生活中结识了与她一起工作的当地的警察陆小祥,两人在那样一个特殊的环境中萌发了炽热的初恋。陆小祥虽然缺乏较高的文化教养,但他的心灵中的人道主义思想和感情、纯厚的扶危济困的道德感、追求真理而达到刚直不阿的精神、不畏险阻而勇于献身的革命责任心深深地打动了这个从城里来到农场的姑娘,两个人在孩儿河畔羞怯地、然而又是热烈地相爱了。由于社会环境的不正常(在劳改农场这个被认为阶级斗争的第一线,左的思想不断升级,以及孔局长一类人物的欺上瞒下获取个人升迁的资本的行为,等等),陆小祥的一切作为,一切在常人看来是正当的、有益于革命事业的举动,都成了构成他破坏抗震救灾、同情反革命的罪证。他被关押审查,但他拒绝作检查,拒绝承认错误,恶劣的环境和非人的待遇并未迫使这个虽然入世未深然而却与环境不妥协的青年改变初衷。他的青春是壮丽的,狂放的,透明的。他虽然死在人民政权和亲朋好友的枪弹之下,但他的结论却不能由孔局长一类人物去作,父亲一般仁慈、宽厚、苦干、为人民事业不惜牺牲一切的洪场长以及农场的乡亲们深情地、愤怒地安葬了他的遗体。这样一个警察,他的朴素的人道主义思想和纯厚的乡情,同当时的政治生活发生了对抗性的矛盾,这种矛盾是不可调和的,最后导致了他的人生悲剧;他的悲壮的死亡,对于一个以阶级斗争为纲的社会来说,带有普遍性。陆小祥虽然离开人世已经十年了,我们的社会已经由一个以阶级斗争为纲的社会,转变到改革、开放、搞活经济的新时期,“我”对小祥的眷恋依然那样强烈,并没有因为时间的流逝而泯灭,并没有因为生活的改变(大学毕业了,结了婚,生活也好了)而将小祥的期待遗忘,每当对丈夫继平的庸俗的灵魂产生某些厌恶的时候,这种强烈的眷恋就达到不可抑制的地步,以至于在大年初一,所有的普通人都在家庭里团聚享受着天伦之乐的时节,“我”却弃家而出走,来到依然是荒野漫漫的茶淀农场,寻找失落的旧爱,追回甜美而苦涩的记忆,凭悼那个在湿漉漉的河滩拥抱了她、亲吻了她,从而在那一秒钟里享受了一生全部爱情的陆小祥的坟茔。
如果把陆小祥的悲剧理解为人道主义思想与不人道的社会政治的冲突还不至于大错的话,那么,我还要说,“我”的离弃丈夫、公婆、双亲而出走,是在新的历史条件下对真正的有意义的生活的追求与庸俗寡淡人生的冲突。个人与社会的冲突,以至达到不可调和的程度从而作出出走的决断,这不是某一社会所独有的现象,而是任何一个社会都普遍存在的一种矛盾的解决。我们也不必讳言在我们这个新的社会制度或新的历史时期存在着这样的悲剧,也不必把文学作品里写了这样的冲突和悲剧就上纲为为社会主义抹黑。陆小祥的悲剧是容易理解的。他挺身而出要闯三十里长堤,在为迎战暴动的犯人而组织的敢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