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齐晓倩下奶,彭彭亲手给她做汽锅鸡。
整整半个世纪以前,齐家的大太太怀着齐茂的时候,肺病发作,就曾经想吃一次汽锅鸡。齐先生心里明白,肺病也叫肺痨,当时根本没有特效药,只能增加营养和卧床休息,所以这肺结核又被讥讽为“富贵病”,穷人如何生得起!况且,中国的知识分子本来就营养不良,齐太太又患有长期贫血症,千不该万不该在此时怀孕呀——胎儿是最自私的“吸血鬼”,每日每时都在“争夺”母体仅有的一丁点儿营养——这大概还是作母亲的肺病发作的原因哩。为此,齐先生偷偷卖了一套旧西服,买回来两只老母鸡。然而又缺少汽锅。
一位年轻有为的大学教授,此时却再三犹豫,最后还是未能下定决心去买一只陶质的汽锅。曾经有人建议说,盟军(抗战期间驻扎在重庆的美军)有一种最新发明的特效药,叫做盘尼西林(即青霉素),也许能救齐太太的命。一打听,却要一两黄金才能买到一针!此事不必多讲,齐先生当然买不起。不过,今天要买的只是一只陶土砂锅呀,齐先生任教的大学就在重庆郊区沙坪坝,距离盛产陶瓷器皿的磁器口仅有几步之遥,又为何不买呢?唉,齐先生并不傻,他知道,旧西服仅此一套,老母鸡也就是这两只了,经常吃魔芋豆腐炒辣椒的人家,买回一只专做汽锅鸡的陶土砂锅来,又能使用几回呢?
他用一只大海碗,打进两个荷包蛋,再用个洗净的中号饭碗扣住,上面码好鸡块儿和葱姜,上屉去蒸个把小时。鸡块儿自然是蒸得熟透了,而那水蒸汽穿过鸡肉凝成的鸡汁儿却渗到了大海碗里。起锅时,先把鸡块夹开去(用辣椒和油盐爆炒,仍然好吃),再揭去中号饭碗,那大海碗里便留下了小半碗鸡汁和两个荷包蛋,再加一点盐,其味鲜美无比,绝非一般鸡汤可以冒充的原浆!
这种“扣碗鸡汁”的发明权和烹饪专利只属于齐先生一人,从不外传。连他那位卧病在床的可怜妻子也受了蒙蔽,还以为自己如愿以偿,临死之前总算吃了两次丈夫亲手烹调的汽锅鸡。
齐老先生之所以长寿,是因为他的性格达观、乐观,能将许多伤心事“轻易”地忘掉。诸如“扣碗鸡汁”之类,既不申报烹饪专利,也不被它萦绕心怀,而是全身心地去作学问,去当一位清高的书呆子和教书匠。另一方面,他却永远记得别人的长处和恩德。简言之,他是个记恩不记仇的学者,只可惜这样的老知识分子实在不太多了。
今天,彭彭给小倩做汽锅鸡下奶,虽然不存在卖西服等等难处,但那只陶土砂锅却也来之不易。北京根本买不到这种砂锅。远的不说,“文革”当中,就算四川饭店供应汽锅鸡这道名菜,恐怕那砂锅也会在“破四旧”的运动中被红卫兵砸破。好容易熬到了新时期,也没听说哪位倒爷从四川往北京倒腾砂锅的。此事还得靠彭彭。六年前,齐茂去重庆开会,彭彭便委以重任,“大哥子,抱一只汽锅回来嘛!”果然,这位孝顺的半拉儿子,便坐着飞机,小心翼翼地双手抱了一只陶土砂锅回来。
这陶土砂锅从外表看也没什么特别的,只是内部结构复杂一些,有点儿像北方的火锅。彭彭把切好的鸡块儿,拌了葱丝姜末儿,码了一圈儿,不加水,盖上锅盖,上火之后,全靠底层的沸水蒸汽顺着中间的汽筒(一如火锅中央的烟火筒)冲上来,将鸡块儿蒸熟,并且能蒸出鸡汁来——实际是灼热的蒸汽在鸡肉内部“蒸馏”出来的原汁原浆。这道川菜,除了葱姜盐,别的佐料一概不用,当然也不用花椒辣椒啦,以保持原汁原味儿。自从齐茂以累酸了胳臂为代价抱回来这只陶土砂锅,彭彭每次蒸好汽锅鸡,端上桌面之后,她还要以督导员的姿态站在桌边,强令大家坚持一种讲究的吃法——只准喝汤不许吃肉。
其实,这汽锅鸡的原汁儿并不多,每人一两羹匙也就见底儿了。彭彭便连忙撤鸡。
“哟,让我吃两块鸡肉嘛!”齐眉叫着。
大嫂李玉菁也劝说:“看把小妹馋的!”说着就夹了一块鸡腿棒儿放进齐晓倩碗里。
彭彭立刻扣住锅盖,还训了几句:“你这个大嫂,教书的人,就不晓得‘宁尝鲜桃一口,不吃烂杏一筐’的道理么?我彭彭烧菜,就是要吊起娃儿家的胃口,让他们老辈子也忘不得,天天想到起。”
这话把大家都逗笑了。可齐眉还不甘心,又说:“这么多鸡肉,扔掉了也太浪费啦!”
彭彭笑弯了腰:“哪个舍得扔掉哟!下一餐用辣椒炒过再吃嘛,好吃不好吃也就无关紧要——它已经不是汽锅鸡了。”
齐茂赶紧帮腔:“反正彭彭做的汽锅鸡大家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