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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乌世保这人,一生事事被动。可一旦被推上一股道,他还就顺势往前滚。他唱单弦着过迷,画内画着过迷,如今跟聂小轩学外画又着了迷。原来这东西像变戏法,明明红花绿叶,画的时候却要涂黑釉蓝釉,只有见了火它才变出花红叶绿。这还不算,那釉色竟还会涨会缩!有的釉在画时要堆成一堆,烧出来才能有薄薄一片;有的釉画得摊成一片,烧出却又是窄窄的一丝。怪不得多少人钻研仿制,终究不能乱真。

他一心扑在学画上,那一老一少却扑在他身上。聂小轩给他出图,教他点染。柳娘端汤送水、洗洗缝缝。今天做一件衫儿叫他穿上,明天缝一条裤儿命他换上;逢五逢十催他洗澡,月初月末逼他剃头。隔了些天寿明来看他,见他又白又胖,衣履整洁,容光焕发,竟换了一个人。聂小轩脱离了牢狱之灾,既收徒弟又接了定货,也是舒心顺气、满脸知足的神气。柳娘孤苦了几个月,如今父女团聚不算,还添了位师兄,给这女人带来了照应别人关切别人的机会,也带来了羞怯的希望。寿明是个精于世道的人,他只坐了半个时辰,就喷出来这家甜丝丝的滋味。他明白了,乌世保搬进这个院,不是添了一个人,而是添了一盆火,把这一家的生活给烘热了。

聂小轩给乌世保的头一件实习品是个小碟,上边画“昭君出塞”。寿明看到乌世保已用墨勾出了人物轮廓,便问聂小轩:“照这样,三五天后不就能烧成了吗?”聂小轩说:“要这么容易还叫‘古月轩’吗?”寿明说:“这不都匀了线了?”聂小轩说:“亏您还捣腾古董买卖,敢情对‘古月轩’满不摸门。这么着,让柳娘领您看看她的炉子吧。”柳娘笑了笑,把寿明领进烧掉了顶的北房墙筒里去。

这墙内沿四边扫得干干净净,正中间砌着个砖炉,有头号水缸大小。寿明问:“这是什么了?”柳娘说:“窑。”寿明走近去看,用缸渣、麻刀、青灰、白灰抹了一层泥衬,四周码满了钢炭,中间地带上下扣着两口筒子形的大砂锅,接缝处用泥封好。上边这口锅把底捅掉,留下个碗口大的窟窿,从这窟窿口吊下去一只铁架,架上卡着一个泥托。寿明惊异地睁大眼说:“烧‘古月轩’都用这办法,都这么大窑?”柳娘说:“别人烧是冒充我们家的,不能叫我们知道,我没法见到。我们家祖传下来,就是这么个烧法。您是我师哥的知交,我们才破例儿叫您看,还望您出去别跟外人学舌呢。”寿明自语说:“怪不得……”

瓷器向来是用窑烧的,所以盆儿、缸儿、碗儿、碟儿全论套,从头盆到五盆摆开来一大片。讲究的用户,从荷花缸到醋碟酒盅,几百件瓷器,一种釉一样花一窑火烧成,瓷器鉴别家知道看出哪些瓷是一个窑出的并不难。汝、哥、钧、定,分辨容易;要看出同窑的器皿中哪些是一火烧的,才叫真功夫。“古月轩”出世并不久,可给品鉴家带来不少难题。人们没见过它有成套的器皿,也没见过半尺以

上的大物件。别说成套的餐具,就连佛前五供、瓶炉三事也没有。多半是单件头,碗是一只,杯是一盏,所以聂小轩能烧出十八只一套的烟壶就是奇迹。

寿明说:“这么说,聂师傅作十八拍烟壶,是分十八窑烧出来的吗?”柳娘说:“怕要烧八十八窑还多。”寿明问:“这怎么讲?”柳娘说:“古月轩’珐琅釉,是火中夺彩的玩意。每样釉色要求火候不一样,同一样釉色,深浅也要求火候不一样。一张叶子,叶面烧一火,叶背烧一火,叶筋还要烧一火。您算算,一个十二色的壶要烧几次!”寿明说:“原来这样!”柳娘说:“还不止这样。这料胎和釉彩熔化的热度很相近,有的釉要的火候比坯子还高。保住坯子,釉子不化,成了死疙瘩;要了釉色,坯子软了又会变形。成败常在眨眼之间,全凭眼睛一看,烧十件未必能出来两件,把废品算算一个壶得烧多少火呢?”寿明说:“怪不得坊间一个烟壶常要上千的银子。我原想作‘古月轩’的人家一定会富比王侯呢!”柳娘说:“别人我不知道,我们家可是背着债过日子。”寿明说:“何致于这样?”柳娘说:“手艺人没有恒产。一批活儿下来,几个月之内买料、买炭,伙食杂项全是先借了钱垫上。卖出货去把帐还了能剩几个呢?要是定的活呢,定钱取来先就作了垫本,到交活时也没多少富裕。何况这手艺并非一年三百六十天全能做的。”寿明说:“真是一行有一行的难处。”柳娘说:“如今烧‘古月轩’并没利可图,平日我爹和我是靠内画挣嚼谷的。隔三差五烧几件,一是为了维持住这套手艺,怕长久不做荒废了,对不起祖宗。二是我爹跟我也把这当成了嗜好,就像您和我师哥好久不唱单弦就犯瘤似的,有时赔点钱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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