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自己面对的病理学问题，忽然变成了一个复杂的哲学问题——而哲学显然并非我擅长的内容。

无怪乎胡医生称王先生为一个货真价实的克里特人，说不定是比埃比曼尼德本人还要更加纯粹的克里特人——任何人都无法用逻辑来判断他是否说谎，因为连他自己都不明白自己说的话究竟是否符合“真实”。

到此之时，我不无自嘲地想：“这一个月的工资，我恐怕要输给胡医生那狡猾的家伙了。”

然而在我伸了个懒腰正准备告辞离去时，王先生欲言又止的表情却吸引了我的注意。

“王先生，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我还以为这次取材已经结束了，但他显然并不这样认为：“实际上，记者先生……在这里待过很久之后，我感到自己正渐渐迷惘于某些问题。”

“哦？比如？”

“比如……”王先生咬咬嘴唇，“我觉得，胡医生或许一直在骗我。”

这可何以见得？

我终于真正对这家伙好奇了起来，而不再是为了和胡医生的赌约。

“我们人类之所以不再是动物，而称其为人类，究竟是因为什么呢？”

……这算什么问题？

我觉得自己果然开始陷入自己最不擅长的哲学领域了，但如果仅仅是这种程度的话，似乎还可以勉力试着回答他。

“王先生，据我所知，人类与动物的根本区别，应该是拥有制造和利用工具的能力。马克思认为，人的本质在于劳动，劳动是人的本质活动。劳动是最基本的实践活动，也是人类最基本的存在方式。人们创造历史的第一个或者最基本的活动是生产活动——当然啦我最多也就能说到这个地步而已，更深的思辨我是没法再回答啦，那实在超出我的能力太远呀。”

对我的回答，王先生咬了咬嘴唇，忽地站起身来，狠狠一掌拍在了桌面上。

“您说的……我也知道，一直以来我们就是这么学的。可是在这里待得越久，我越是觉得，这不对！”

不对？不对在哪儿？

顿了顿，王先生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我觉得，人类之所以不再是动物，并不在于工具和劳动——黑猩猩也会使用简单的工具，它们利用树木的枝干取食，并会在使用的时候拔掉枝干上碍事的叶子，这何尝不是一种加工工具的行为。”

实际上我也知道他举的这些简单例子，这种争议也不是第一天存在了。有人认为区别应该是人类的“感情”，有些人则认为应该是人类在社会学意义上能够进行“传承”和“发展”，那么，这个被胡医生诊断为大脑病变，本该迷失在精神疾患中无可自拔的

“克里特人”，又会给我什么样的答案呢。

几乎是半开玩笑一般，我调侃他道：“我说啊，王先生……你该不会告诉我，你这所谓的根本区别，就是‘说谎’吧？”

然而这男人却无比郑重地对我点了点头，认真至极地说道：

“没错，记者先生真是个聪明人。正如你所言，人类之所以为人类，能够区别于动物，发展出文明与社会，正是因为我们人类拥有伟大智慧的结晶——‘谎言’。”

我呆呆地看着这个忽然显得亢奋了起来的精神病人，有点儿难以相信。

我当然知道他是个疯子——但我对疯子的理解包括喋喋不休、语无伦次、精神暴躁、举止失措，却并不意味着他们可以用如此学术、缜密的思辨态度提出一个看上去玄妙却表述完整、语言准确的理论。

——历史上我们通常称呼提出这些理论的人为哲学家，虽然极少数情况下他们的确也被视为疯子。但在这个科学昌明的时代，我原以为那种黑暗的过往早已消逝，却从未想过自己竟会亲眼目睹这一刻，甚至还不得不站在身为“普通人”的立场下意识去反驳。

“这实在是……太荒谬了。你在开玩笑吗？”

“才没有开玩笑啊！”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王先生脸上之前的畏缩和不安，全都好

像蒸汽般隐去了，现在的他看上去就像个在小伙伴面前炫耀崭新玩具的孩子，热情洋溢、神采飞扬，那闪耀的表情让我难以直视——完全不像一个精神病人该有的表现。

“动物是不会说谎的——它们或许能够彼此交流，然而这种交流受限于客观现实的制约，最多只能无限逼真地反映‘客观’存在，永远也无法表现出脱离现实的‘主观’意志，更加无法想象‘谎言’这种东西的存在——而这种能够虚构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