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阕词,知道李清照这个名字的几乎都知道它,“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起拍连用十四个叠字,令后世多少词家倾倒,亦为多少论者所称道。大家公认,这种形式上的奇巧,可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关于此词的创作时间,人们也多认定是李清照经历了国破、家败、夫亡种种凄惨之后,才写下这阕词来抒发内心极大的凄凉与悲痛。
黄墨谷先生在《重辑李清照集·李清照评论》中言:
《声声慢》秋词作于建炎三年,地点在建康,时明诚甫亡故。《〈金石录〉后序》云:“余悲泣,仓皇不忍问后事。八月十八日,遂不起。……葬毕,余无所之。朝廷已分遣六宫,又传江当禁渡。”李清照这时的遭遇,真可以说“人生到此,天道宁论”,此时此地,写一首凄恻哀伤的悼亡词,长歌以当哭,原是未可厚非的。不应该离开作家的历史时代和具体环境去分析作品,也不宜于把一篇作品孤立起来作出结论。
这是一种为后世广大读者及评论家所接受的结论。多年来,作为李清照词作的忠实读者,我也曾这么认为,直到近日再翻读更多不同版本的词选、点评,听到了另一种不同的声音。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三杯两盏淡酒,怎抵他、晚来风急。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
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声声慢》
这阕《声声慢》是李清照广为人知的代表词作之一,也一直被大多数后世读者认为是她的晚年之作。陈祖美教授却在她的《李清照诗词文选评》中给出另一种大胆且让人信服的看法,她认为此词当写在李清照的中年,也就是赵明诚重
返官场出任莱州知事之前后。要推翻一个大家早已习惯的定论,没有相当的理论证据肯定不行,在这篇关于《声声慢》的词评论中,陈祖美教授从六个方面来对自己的观点进行了阐述:
首先,这一“误解”直接违背了李清照所郑重提出的词“别是一家”的理论主张。在词人前期和中期的创作中一直是恪守这一主张,所作词中无一乡国之念,唯有儿女情长,比如她所担心的丈夫的“章台”之游和自己的婕妤、庄姜之叹等等。这既是人生中高尚和强烈的痛苦,又是个人的难言之隐。此类事只要露出一点痕迹,也会被认为“不雅”。成书于李清照六十三岁时的《乐府雅词》,之所以没有收录这首《声声慢》,绝不是因为此词写于《乐府雅词》成书之后,当主要是因为涉及隐衷,而被视为“不雅”所致。
其次,在青州,也就是李清照的中年时期的词作中有“玉阑干慵倚”和“望断归来路”云云“等人”话语,而此词中的“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其“等人”意象更为明显。而词人所等待和寻觅的不是别人,正是她在《凤凰台上忆**》中“千万遍阳关,也则难留”的、走“远”了的“武陵人”——赵明诚!故此词亦当写于作者正值中年的青、莱、江宁时期。
第三,笔者之所以不把此词看成忧伤**之作的缘由,还在于考虑到它的立意。而词的立意,又往往与选用何种调式密切相关。《声声慢》,又作《凤求凰》,其与贺铸“殷勤彩凤求凰”之意有关,而贺词又是用司马相如琴挑卓文君事。看来,此词的曲折所尽之意,就是要把作者自己眼下的苦衷,歌给当初梦寐以求想作“词女”“之夫”的赵明诚听!
第四,此词基调不胜悲苦,主要是因为所写内容是被公认的个人情感中最为沉重的爱情痛苦。而这种痛苦在
很大程度上恐怕有甚于嫠纬之忧和悼亡之悲。诗词中有时被作为夫妻双双生命象征的“梧桐”意象,在此词中只是处于“梧桐更兼细雨”的困境之中,而未沦为“飘落”之时。这种困境不是指生命的陨灭,只是象征处境的难堪,而这又与当时主人公的心境十分吻合。对于梧桐的“飘落”和“半死”在诗词中含有悼亡之意,看来李清照是十分清楚的,所以在她有涉于梧桐意象的四首词中,掌握得极有分寸。只有赵明诚病故,她所写的悼亡词《忆秦娥》中,始用“梧桐落”这一真正含有悼亡之意的意象。把“细雨”中的“梧桐”视为悼亡意象,当是导致误解此词的主要原因之一。
第五,对这首《声声慢》来说,其最好的版本当推上述带有梁启超眉批的《艺蘅馆词选》。只有把词的第七句作“晓来风急”,才有可能发现此句当系取义于《诗经·终风》的“终风且暴”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