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父亲来到长冲,半山上的雪还没有化干净。他笑嘻嘻地望着我,我知道他的意思,他心里想我是他的儿子。雪化了,父亲有可能从雪上看到了时间显形时留下的痕迹,他笑容里总是带着一丝可以察见的忧郁。他老了,我还在成长;有一天,他去世了,我还留在人间。父亲用沉默的方式表达他的爱,我了解这种爱有多深;他珍惜他的儿子,我见过他眼圈发红的时候,他是男人,就像这堵峭壁一样,他希望我是他身上的一株植物。
父亲把斧头磨白了,银色的光芒在他的指令下,在空中闪烁,我在一旁玩耍。
我知道自己长大以后,也会像父亲那样舞动利斧,也会将一棵大树砍倒,木屑翻飞,听见一声巨响,然后直起腰来,望着自己脚下躺倒的挺直的树干,不由自主地表达内心的傲慢与喜悦。在父亲身旁,我暗自想象着将来,我想象着自己将拥有一双大手,穿很大的衣服,在雪地上踩出硕大无比的脚迹……
树被伐倒了,顶端的鸟巢跟着轰然倒塌,三两片羽毛飘落,飞翔也同时出现。躺倒在地上的树,一点儿都不难看,假如有一只蝴蝶落上去,一点儿都不会影响美观。银白色的大叶枫树,它芳香的树皮上长着一只只眼睛,那么美,像一个安静的女孩儿惊魂甫定时一样,那么令人心驰神伤。
父亲说那是愈合了的伤口,他说它们是成长的代价。
我们在山上等着太阳的到来,父亲让我站到上方,离他远一些,我以为阳光就在他身后的山顶上,我爬上了峭壁,父亲发现我时,他的笑容我至今记得。他是个得意的父亲。
等我终究没能与阳光照面,下到与他平行的一棵歪脖子松树上坐着时,他向我走过来。
“我们可能要交好运了。”父亲举着一朵指甲盖大的黄花儿,递给我,“你闻闻,香得很。”他告诉我,在三九天遇上红运花是好事儿。我把这朵花带回去给了母亲。她把花插在头发上,那天晚上,我发觉,灯光要比往常亮多了。
我和父亲扛着枫树下山时,歇了三次,当我回头看见我们刚刚还在那上面的险峻峭壁时,我对父亲说,如果我先看到峭壁这样陡峻,就可能不会往上爬了。他没说什么,还是那样一成不变地对我笑着。
从深远的心底里笑出来,这就是我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