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和母亲找了一个下午后,认定那只下蛋勤奋的母鸡一定是被野猫偷去了。
野猫比家猫长得凶,夜里,它的眼睛比狗眼还要绿,它跑起来的动作像豹子。我不敢想象它的尖牙齿怎样咬断鸡的颈骨,然后,也许在那个血如泉涌的地方,吸尽鸡的鲜血和温度。祖母说,野猫把鸡放到地上坐着,它张开大嘴往下一推,鸡毛就褪光了,比人高明多了。
野猫生吃了一只鸡后,它的肚子圆鼓鼓的,然后从一地鸡毛上跨过,从山脚向山顶上走去。它的身体很好,它一顿吃一只鸡,它的身体肯定很结实。
“野猫都很瘦。”祖母说,她说野猫在抓住一只鸡后,鸡就非常生气,鸡在生气的时候,肉是有毒的。祖母像是看到过野猫在吃了有毒的鸡肉后,歪歪倒倒的,如人喝醉了酒似的情景。她说这话时,我想起祖父每次杀鸡时,都和蔼地安抚着可怜的小家伙:“小鸡小鸡你莫怪,你是人间一碗菜,今年早早去,明年早早来。”每当这时,鸡好像听懂了,把眼睛闭上,等着祖父下手。
在我十二岁之前,祖父从来都没有答应过我看他杀鸡的要求,他不想让我看见是他亲手把一只活着的、刚刚还到处跑的热乎乎的鸡的喉管割断,他也不愿意让我听惯了鸡鸣的耳朵听到刀口上的呻吟。我知道,我的长辈们希望我成为一个善良的人,一个从来没见过流血的人。后来,每当我吃饱鸡肉之后,我就想到了野猫吃饱时的样子。不管我们人怎样假惺惺地装出人的模样,都无法掩盖自己跟野猫一样的野性和贪欲。
“我跟野猫一模一样。”
祖父说:“是的。”
人使鸡始终逃脱不掉被谋杀的命运。
那只已经被我们忘记的黄母鸡,三个月后,失而复得。不是鸡走丢了,然后它花了三个月时间自己又找了回来。不是这样,祖母说鸡只能记半里路,那只鸡根本没有丢。
为我祖父母准备的两口寿材,顺山墙码在厢房里,那只鸡走在棺材盖的窄脊上,一个趔趄,掉下去,它被卡住了。它也许挣扎了,但是它却没有大叫起来。这和我们人类不同,我们在无助的时候从来都是要求救的。鸡没有用它那曾经歌唱,曾经在生蛋之后幸福的抒情的嗓音喊一声“救命”,它为什么一言不发呢?
我的祖父母都非常健康,他们的寿器每年夏天都要抬出去晾晒一次,当棺材抬走时,那只母鸡出现了。它“咯咯咯”地叫着,我伸手将它提起来,它是那么的轻,但是它的眼睛仍然很明亮。
三个月没吃没喝,那只鸡还活着,这是一个奇迹。虽然它瘦得几乎只有几两重,虽然它站不起来,虽然它见到水和粮食不知道怎样对付它们,它遗忘了过去和它的本能,但是,它呼吸着,双目炯炯,它仍然是一只活鸡,它的生命没有离开它。
一阵风吹过时,它就死了。我曾把这件事情讲给我七岁的女儿听,她问我鸡是怎么死的。
它是怎么死的?女儿问这句话时,我心里一颤。是啊!那只鸡再现时,是怎样离开我们的呢?
我们没有吃它,它瘦得让我们想不起“吃”它。这是我一生惟一的一次埋鸡的经历。但是,到现在,这件古怪的事情还没有显现它作为征兆的真相。
这是世界秘密结构中的一桩疑案,一只鸡终于寿终正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