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三夜,大雨没有停过一分钟,夜里很难入眠,河里的大石头仿佛被鞭子赶着似的,在狭窄的河床上轰然滚动。天蒙蒙亮时,父母亲就匆匆起床,他们的脸上笼罩着天空一样灰白的阴森之气。
我们姊妹几个围在父母腿边,对这可怕的一幕充满了好奇。浑浊的洪水涨到山腰上,最高的浪头比我们的房子还要高,水下滚动的石头让我们感到脚下的大地在抖动,水中随激流而下的有连根拔起的树木,有此起彼伏的南瓜,有沟上人家的鸡鸭、死去的羊、拼命凫水的猪……横冲直撞的还有折断的黄澄澄的房梁。
天大亮的时候,村子里所有的人都出来,树桩一样木然立在河岸旁。天空密布着翻腾的黑云,这是三天以来,瓢泼大雨的首次间歇,但是,河水仍然一浪高过一浪。
“俺大的XX子,不晓得么样了,大路上也看不见。”父亲从田头前回来,惊惧地对母亲说。
天空再次暗下来,两边的山似乎也正在向中间挤来,谷沟显得越来越窄了,四周湿淋淋的树叶黑糊糊的,整个世界都在悄悄改变。这个时候,炸雷凭空响起,眼见长冲老枫树起火,一股青烟冒出来,树头断为两截。
“打炸雷了,都进屋去吧!”村子里有人高喊起来,“莫看了,进屋,炸雷可不长眼睛。”
“俺大的棺……”父亲喃喃着,“我要过去看看还在不在了。”父亲哭了,他哭的时候,样子非常可怕。
妹妹们回到家中,我和父母亲一起来到田头前,父亲准备顺着地质队架起的铁水管爬过河,母亲见水管已经没入洪水之中,试图劝阻他。父亲一句话没说,眼珠一动不动地望着母亲,再望望我,他的眼睛里没有了早晨起床时那种坚毅的神情,他温和地望着我们,嘴唇不停地抽动着,“我抓住铁管子不松手不会有事的。”父亲自言自语地说,他低着头反复地唠叨说他一定会牢牢抓住铁管子。母亲让我回去将最粗的一根新麻绳拿过来。雷越打越近。“我回去拿,你也回去,马上要下了,你回屋去。”“好,孩儿回屋去。”我没有理会他们,拔腿跑回去,把麻绳拿来,母亲把它死死捆在父亲腰上,另一端系在岸边一棵柳树上。
父亲下水之前催我回去,我说我必须留下来帮助母亲拉绳索,如果父亲万一落水,我肯定能够中得上用。“你要想拉绳子,到你娘后头去。”母亲下意识地将我向身后拽了拽,这时,一个巨大的滚雷在我们头顶上自西向东炸开。
“我下去了。”父亲对我们说,但是他半天没动,我们知道他心里想着什么,水太大了,假如他半途中遇到水中冲下的大树,假如浑水中有什么东西撞过来眼睛看不清,我们都这样想着,但谁也没敢说出来。“我下去了,水中不会有什么东西,我看这儿水浪最平静。”
父亲头也不回地扑下水去,抓住铁水管,向对岸游去。他不会有事的,他到他父亲那里去,他不是去干别的,他肯定不会有什么意外。我这样想着,突然看见父亲的身体向旁边一歪,明显地向下摆过去,他的一双手死死扣住水管,水管摇晃着。“拉着绳子,先莫用力,听我的。”母亲小声但语气十分沉着地对我说。
我的父亲在水中挣扎着一寸一寸地向前挪着,浪头一次一次地淹过他的头顶。我知道父亲不会游泳,他肯定喝下了不少泥浆水。大约过了十几分钟,他征服了湍急的洪峰。父亲上到对岸时,大雨倾盆而下,他飞快地向长冲沟里平地跑去。
我和母亲站在大雨中,默默地等着父亲察看的结果。
父亲回到岸上向我们示意,祖父的棺木完好如初,我们的心放下了。后来,我们才知道,祖父的子旁边冲出了两道一米多深的深沟,假如那两道水向中间走一尺远,棺材就被冲下河了。
父亲没有跟着回家,他搬了一个下午石头将两条水沟填起来,又让我们扔过去两把大锄,在旁边重新开了一条沟。傍晚时,雨住了,父亲回来的时候,村子里的老老少少都过来了,他们拿着绳索、长竹竿。父亲顺利地回到岸上,他说:“俺大显灵了,水不冲他,俺大一辈子怕事,这回他肯定吓着了……”
“七爷一生老好,天看得见的。”我听见邻居们这样评价我的祖父。“他死了都贤惠,不给后人添麻烦,好老人家啊!”父亲说:“要是俺大被大水打走了,我怎么搞?”他的泪水顺着脸颊流着,拉着我和母亲的手,他的手像一把钳子。
“蛇不乱咬,虎不乱伤,”母亲安慰惊魂未定的父亲说,“水也懂人心的。”父亲坐在堂屋的大板凳上,应和道:“水火也有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