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白狗已经跑得不见影子了,我和父亲还在大爷的坟前立着。
“你世辉大伯也在这附近。”父亲的哥哥十岁那样,随着相继辞世的十一位伯伯、姑姑们离开了祖母、祖父,剩下父亲和他后来一直支撑到出嫁的小妹妹。
我至今不知道小姑的名字叫什么,父亲没有提起过。她嫁到河南省龙家河赵家前,据说被大火烧伤过。她是穷死的,死得很凄惨。
父亲总是不愿多说过去。一个人不能或者不想轻易回头看,他的内心有多么脆弱,可以想象得到。在祖母去世的那天晚上,父亲号啕大哭的模样,使我加深了对这种认识的肯定。他越来越老的眼睛里噙着泪水时的孤独,让我感到他的一半世界已经随昔日的悲凉往事深埋于地下。我似乎已经懂得:在人间,有些人和事是无法代替的……
白狗见我们跟不上,站在一块高高翘起的石头上朝下望着。搁在往常,它可能会吠几声,那一天,它很安静,像一朵大白花开在青枝绿叶之间。
我们在三个土堆旁徘徊着,大伯的骨血化在哪堆土里,我们并不能确认。父亲说,多年前的一个夏天,马鞍桥上出现过巨人的脚印,也就在那一年,这座无名的小峰整体下滑了一丈多远,在大伯的坟前,突兀起两个大小形状一模一样的土丘。
“算命的说,你大伯是天上的星宿,他出生那一天,有人看见马鞍桥上走过一个火红的小孩儿。”父亲的语气肯定,神情激动。他接着说:“我们从河南逃过来时,也走的是马鞍桥。”
马鞍桥是一块连接两个山头的石头——石桥。马鞍天成,大约一丈长。石桥旁边寸草不生,因为高,上去的人每年不过三四个,因此,人们也将它称作天桥。太阳落在桥上时,鸡鸭进埘,再往下坠去,天就黑了。
虽然没有人常走,自山脚到山顶的小路从没合过林,依稀摆放在那里,像曾经的一道河床。
大白狗在前面走着狗的道路,父亲说,狗是天下最有灵性的动物,它记住了自己是狗,从不跟人抢道儿。
我想着父亲的话,我们是从马鞍桥来的,过去我们曾经是什么样的人已无关紧要,我们只要记住自己从哪里来就行了,但是到哪里去呢?
“谁知道呢?我们去什么地方,过去在你曾祖父心里是清楚的,他们从商城到了银山沟。”父亲的回答简洁明了,别有深意。
马鞍桥将两座以不同方式长出的山峰连接起来,有它不为人知的缘由;但是,当我们来到它的身边,而不是非打它身上经过不可时,它什么都不是,它所等待的是走过它的人,它将路在关键时刻连接起来,是它,使世上的路多了一条。
它的秘密也许在于它是一具马鞍,也许是正对北斗的方位,也许——它只是一条线索。
我和父亲站在桥上,望着石头上肥厚的石耳。大白狗从身边的树林里窜出来,摇头摆尾地在我们身上蹭了一会儿,箭一样顺着桥上跑过去,像一条飞鱼,无声地坠入水底,它隐入树林深处时,惊起一群山鹰。
“我想,这座桥是鹰护着的。”
我仰头望着天空六只展翅盘旋的大鸟时,父亲武断地说:“你曾祖父写的那六只鹰就是这几只。”
我和父亲都无力关注这座桥,记得当天我们坐在桥上,我只生出些天马行空的感觉,父亲也只是觉得往下看非常可怕,拿现在的话说,他有恐高症。
一座桥是我们的必经之路,这条线索是我们的佐证。但是,我们并不知道它要证明什么。作为见证,它目睹了这样一家人经过长途奔徙,疲惫地在他们原打算歇歇脚的地方落地扎根。除了宿命的结局,它还能解释什么?而岁月流转,那座桥纹丝没动,它的方向指向哪里,我们并未顿悟过,经过四代人,我们仍然愚钝地生活着,这条路将带我们去向何方?
路在高处,而双脚总在山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