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知难行易

李默晗烦闷地出了团部。晃眼的阳光纠缠相随，她眯着眼睛，皱着眉，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不觉地向前走了很远，一直来到了炮班的草棚里。张志民带着他们到别处训练去了，这里静悄悄的，隔着树林，隐隐从训练场上传来些口令声。

李默晗颓然地半躺在巨大的草垛上，郁闷地想：“或许，刽子手就是形容我这种角色吧。……”张志民兴高采烈地回来了，看见半躺在草垛上的李默晗，便支开跟在身后的炮组，径直走到她身边坐下，问：“团长，你怎么在这呀？”没有听见李默晗应答，张志民便仔细地看了过去，只见她正双目无神地看着手上摆弄着的茅草。

张志民关心地问：“是不是累了？”李默晗把手上的茅草使劲一丢，“嗯”了一声。张志民问：“看样子，你真有心事了？是不是侦察后计划要做重大修改？”李默晗没精打采地回答说：“我们忘了一个重要因素，公共租界12点宵禁呢。华界的汽车过不了关卡，晚上开个会大家讨论下。其实刚才我在想着别的事儿。”

张志民一愣问：“还有比修改计划更重要的事？”李默晗笑道：“也不是，只是比修改计划更令我感到棘手一点。”张志民疑惑地看着她，没有接话，静待她的下文。李默晗说：“在这个乱世中，上下左右的人都活得象条狗：护食，撕咬；保命，掠杀。是不是要想活下去就得不断地杀人，直到被杀？！”张志民苦笑下，说：“生在这个世道上的人，命都贱。”

李默晗说：“我在想，我是不是应该退伍，找个山沟沟，教教书就好了。”张志民撇撇嘴，说：“那你就天真了！哪里都有欺压倾轧，就是这样的世道，你躲不掉的。”

李默晗坐了起来，说：“是啊，在这个世道，尊严都是用鲜血浇灌出来的。想活得像个人，就得先不是人。可这样活下去，还能算是人么？”张志民不罢可否地笑笑，说：“你多愁善感了。”

李默晗问：“你还记得你第一次杀人吗？”张志民一愣，旋即坐下来，脸色有些阴沉，说：“哪能不记得呢。虽说隔了快十年了，却很难忘掉。有时候一闭眼，我还能记得那家伙背上不停地冒出来的血，还记得他艰难地转过头，看着我手上的刀。还记得那双凸出来的眼睛，慢慢地失神，最后变成死鱼一样的灰色。”李默晗惊问：“都十年了？那时你才多大？”

张志民苦笑下说：“十三四岁吧。那时候跟着师父跑船，他护镖，我跟着打杂。那家伙是个海盗，一个大叔为了护住我，一只胳膊就掉在我面前，跟个木条似的就丢下来了。他一边嚎着一边反抗，仅剩的胳膊胡乱地挥舞，倒下去的时候，突然看向我，挣扎着叫我快跑。他瞪着眼，脆在一滩血里，就那样死了，白衫子全红了，红得直刺我眼睛。我被吓疯了，吓得都忘记了跑。我到现在还想不起来，那把刀是怎么到我手上来的。反正我把它拨出来的时候，带出来的血溅得我一身一脸，可我不管，我拨出来又扎进去，拨出来又扎进去。”

李默晗看到他的脸上隐隐泛起一阵狰狞，现出一些暗青色，倒抽了一口凉气。张志民长出一口气，接着说：“虽然他死有余辜，我也一点不后悔杀了他，但事后，我都快把衣裳和脸给洗烂了。到现在我都能想起他身上的腥臭味，想起来就直犯恶心。”

李默晗问：“那你还从军，不停地杀人？”张志民反问：“还有别的路走么？你不要去想那些不能通行的道理了，好好的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我师父跟我说，阳明先生就说过，天下无心外之物。什么事情就怕胡思乱想呢。”

李默晗笑了笑，反问：“你还信王阳明？”张志民露出回忆的神色，说：“很多年前，我师父手里有本《传习录》，他一闲下来就翻看，那书页都快翻烂了，我就坐在他的脚边，听他絮叨书里的东西。耳朵都快磨出茧子来了，能不记得吗？不过我倒是不全信哩。”又转头看着李默晗，继续说：“我师父有句话很在理。他说人就是这样，一旦被重重艰难包围了，与其苦苦思索，不如索性闭上眼睛，凭着心意冲出去，或许还能闯出条路来。你决定袭击正金银行不也正是如此行事的么？”

李默晗笑笑说：“这样干可和王阳明不沾边，倒像是本着先总理的‘知难行易’呢。”张志民呵呵笑道：“管它知难行易，还是知易行难。总之，要想改变这个世道就只的一个字：‘干’！”李默晗笑道：“你还真是个行动派！”

张志民半揶揄道：“我就是尽一个军人服从命令的天职，你才是真正的行动派呢。而且呀，和你在一起的时间越长，就越觉得你神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