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敬斋坐着进城的那辆轿车已经很长时间没用了，这次出发前虽然在车轴上加了不少油，走在路上也还是发出“叽叽嘎嘎”的声音，听得黄敬斋心烦。

好不容易车到村口，黄敬斋下了车，步行朝家里走去。村东矗立的炮楼没了，炮楼四周的沟也差不多填平了，黄敬斋觉得心里好像松快了不少。村口有背着枪的民兵在晃悠，见到是黄敬斋，后边也只跟着一辆空轿车，赶车的把式是他家长工，也都熟悉，所以没有人过来盘问留难。

进了家门，丫鬟夏莲过来迎接，小丫鬟玲儿给他打来了洗脸水，泡好了茶。应惠珍从里面出来，一个小丫鬟跟在她身后，这小丫鬟才十几岁，以前没见过，显然是最近刚来的。大丫鬟春桃嫁人后走了；夏莲也嫁给了本村的一户小康人家，但还到黄府来，成了下人们的头。云儿一直服侍二太太张金凤，张金凤不在家，家里也没人给她安排啥活计，随她愿意自个找点事做；玲儿和云儿是一道进府的，现在也二十来岁，说小不小了，她们这一拨当年的小丫鬟现在只剩下她和云儿两个。黄府人不多，但是宅院实在太大，家丁也大部散了，要想收拾整个宅子，不添几个丫鬟确实不行。他不觉又想起死了的丫鬟荷花——那是在黄占奎被杀后没几天，森田让人来要黄家派个人到据点里去，说是要查问黄占奎的事，应惠珍就随口叫身边的荷花跟着来人去了。过了一个多小时，荷花被放出了据点，但是她晃晃忽忽走到吊桥中间，就一头扎进了护壕一两丈深的水里，等到伪军将她捞上来，已经气绝身亡了。后来问据点里的伪军，荷花进据点后到底发生了什么？那些伪军谁都说不清楚，最后一个排长说她是被森田带上他占据的炮楼上层了，炮楼全被日本人占着，荷花被带进去以后到底发生了些啥他们确实不知道。

黄敬斋坐在硕大的客厅里喝着茶，客厅里的一切都是老样子，从客厅里也看不到宅子里被炮火摧毁、改变了的那些地方。但是，他感觉还是没有了以前在此品茶的舒适自在，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嗅到的、沁入肌肤的是一丝丝破败没落的气息。

他一直没见到淑婷，耀祖也不见踪影，问应惠珍，她没好气的说：“你那老二的儿子闺女现在可出息了，成了咱村的红人了。”

过了许久，才看到淑婷从影壁后转出来，紧随在她后面的是耀祖和一个大姑娘。淑婷还是那样，二十出头的人了，要不是这场战争，她该当上妈了，却仍然像十六七岁一般，叫着“爹”过来，抓起黄敬斋的茶碗喝了个底朝天。黄敬斋乐呵呵地瞅着这个宝贝，应惠珍则别过脸，正眼也不朝她瞭一下。

淑婷喝完茶，伸手在身上一摸，然后朝桌上看，像是寻着啥东西。黄敬斋随手从衣襟底下抽出一块手绢递了过去，淑婷抓过来抹了下嘴，朝爹做了个鬼脸，问：“爹，你今天咋回来啦？这次回来还进城吗？我妈呢？我外公好吗？”

一连串的问题把黄敬斋逗笑了，他简单的回答：“你妈没回来，她和你外公都好。你外公让你有空进城去看看他。”

这时候，耀祖开口了：“爹，你这次回来还走吗？”

这个儿子主动开口叫“爹”，还问他走不走，这倒是破天荒了。黄敬斋有些许意外，同时也确实没想好在家里住多久，一时没有回答。黄耀祖没再开口，但是看着他爹，似乎在等着答案。

一边的应惠珍冷冷地插了一句：“人家这是代表公家在问你呢，你这个儿子现在出息了，是咱村的大村长了。”

黄敬斋更觉意外，再看儿子，果然不一样，儿子以前也很沉稳，但那种神态可以归之于不阴不阳之类，而现在儿子的神态中多了一份成熟，显得不卑不亢。黄敬斋这时候才想起刚才和儿子一同进门的姑娘，他认出那是云儿，她并没进屋，可就从先前那短短的一瞥间，也能感到她没了从前的萎缩自卑，大大方方的，和儿子显然很亲近。

黄敬斋顿时觉得有点心堵。他一直对云儿怀着歉疚，所以对她比较宽容，再说这云儿除了胆小自卑，还能看出有点恨他之外，别的也没啥值得计较的。现在倒好，儿子当了共产党的村长，云儿显然跟着耀祖奔走，关系还不太一般——这算哪门子事！

他能接受儿子跟着八路军走，但不愿意看到儿子和一个丫鬟——还是一个身子不清白的丫鬟纠缠在一起。他知道淑婷对季家那小子有心，他也不愿意，但是儿子和云儿之间要是有啥牵扯，则是他更不能接受的。一口气堵着，心里憋得难受，他脸上的笑意也没了。大家都感到了气氛的变化，谁都不说话。

黄敬斋这些年里看到了许多事，他的内心在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