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盆,地上有两只水桶,炕上摆了一个盛饭的饭盆。小杨桃是全家唯一高兴的人,在盆里搅着深棕色的脏水。西屋柜面摆了四个盆,地下放了一只水桶,炕上放了二个盆。雨从西山墙烟囱灌进来,湿了一大片,糊在墙上的书纸脱落露出红土的墙面,贴近房笆的红土泥下流,露出墙体里黑色的石头。我爬在被窝里,抬头看得脖子酸疼,一头扎在枕头上。
早饭生火,屋子里到处都是烟,炕面、炕墙上有个缝就冒烟,唯独烟囱不冒烟,呛得所有人“啃儿啃儿”的,爷爷的烟斗不用吸了,当一个物件拿在手里,老气管炎一咔,舌头都缩不回去。
天上的云有了动静,团团增黑,看出来浪涌着向北飞去。爷爷说:“云彩往北,发大水。”院门外雨声中有人高呼:“嗨嗨!走嘞!”爷爷绑好那双湿鞋,厢房外戴上草帽披上蓑衣走出家门,追着喊声向南走去。
“牛圈里都是水,没过牛的小腿,我把牛群赶进队部院里,扔了几捆干苞米秸。我去下坎看一看就回来。”大叟说着穿上小队买给牛倌的雨衣出去,这是一件外绿内黑两排扣的军用雨衣。
雨突然增大,天空成了一柄大漏勺,远处一色的白蒙蒙,近处是条条的雨箭。宽大的杨树叶在箭头的连续攻击下根本翻不过来,墙头似长满白毛。远处、近处的声音混在一起,院子里任何物件都在响。房檐的水成了一幕水帘,夹杂着房顶的泥土,混黄一片挂在屋檐遮住屋里人的视线,朦胧中看见院子往外流的水都起了波纹。
大叟走的时候说就回来,可是现在还没有回来。奶奶、妈妈、三姑领着我们四个,房子漏着。时间一长,三姑看着大雨害怕,嘴里埋怨起弟弟:“这没眼高低的,也不管家里,快点回来呀。”哪里
终于,爷爷和大叟都回来了,下半身湿透,进了屋都在哆嗦。爷爷说:“稀里哗啦,墙倒屋塌。”
我刚迷糊过去,一阵急促的破锣声夹杂着人的喊叫:“来人哪!快来人!漫坝了,来人哪!”靠在窗台的大叟火烧火燎似地窜到屋地,光着脚就往外跑,厢房里拿起一把铁锹,出门向东狂奔。
杂树沟的洪水下来了,东园子的五户人家和西边的十户人家之间有一条水道,平时为了通大马车方便,特地修了一段稍宽稍矮的堤坝。遇到大洪水就要加高这段堤坝。破锣声就是号令,雨中二十几个人快速用备好的石块混着黄泥加高堤坝。
山水迅疾泥石俱下,一尺深的山洪威力骇人。几年前,没来得及上坝顶的一头毛驴被打倒顺流滚走,山洪过后在树林子边,人们找到死驴,驴的前腿被打断,身上的毛被褪光。
眼前,山洪下泄的同时一寸一寸地接近坝顶,人们拼命地加高堤坝。山洪的声音不大、浪头不高,一刻不停的锹镐撞击石块的声音被众人的喊叫声压住。
屋里人刚刚放下的那颗心又重新提到嗓子眼,只听见奶奶在嘟嘟囔囔地祷告。哪怕
一刻钟后,外面“哗啦”一声。我听到了,判断不出方向。爷爷说:“像是大门外。”一个小时后,“轰隆”一声,声音很大,闷闷的炕都在动。弟弟窝在妈妈的怀里,乖得出奇。爷爷说:“好像东边放炮。”
下午,雨总算小了,门前的柳树脑袋偏向南方。爷爷说:“云彩往南,江河不行船。”
天上的云开始粑堆,一群一群飞速南窜。雨丝开始倾斜,越斜越大,骤停骤下,忽东忽西。房檐的水似乎有人在房顶间断的一瓢一瓢地泼,院子里不住有东西滚动摔出暴响,北风乱吼,门前的柳树杈子掉下一枝。
大叟回来了,把铁锹狠劲摔到院子中间,人成了一只落汤鸡,说:“杨立成把东侧堤坝中段用炸药炸开了,洪水淹了杨家沟的地。”他换了件背心说:“咱们家门外菜园子南墙塌到坎下去,有一丈多长。”外屋换了裤子回来说:“西院的屋子漏得没有一块好地方。”用洗衣粉和冷水把头发洗完说:“河套涨水了,大洪水还没下来。”然后就瘫倒在炕上。
外面的雨住了,房笆的水还在往盆里滴。外面大下,屋里小下;外面不下,屋里还下。爷爷认真地对我说:“干柴细米不漏的房屋才是人生最大的幸福。”
一阵大风把天幕从西北角掀开一小块,是蓝天。就那么一角,好蓝好蓝啊。当天幕打开,碧空反衬出西山的轮廓,阳光从西方追逐着云的边缘逐渐铺满山村。
风住了,村前的树林前出现一道彩虹,东北端抵住树下,方向西南,这个彩色的半圆越过南山。
惊呆了,人们惊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