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珂微微倾下了脸,不出一言不为所动地凝神于笔墨,仿似全然没有在听。李夏没有看见额发遮掩下的那双碧色眼瞳,只看见数滴泪水打落白宣之上,洇开了一片墨迹。
沿河数万良田尽数被毁,流离失所的灾民如涌如潮,已到了割肉相啖旦夕便会揭竿而起的地步。郝阁老亲自率军打开了长安城内的所有粮仓,才发现征得的粮饷俱已运往了阵前。庞眉皓发的老人对着空空如也的仓房长叹不止,浊泪纵横。费帝听其谏言,遣人彻查——巨亿白银,治河的官吏自工部尚书起层层贪匿,领不到工钱的河工亦是敷衍了事。河堤看似坚不可摧,实则如蚁穴遍布,不堪一击。太子闻言大惊失色,忙唤裴少颉来问话。裴少颉亦是面如死灰,吞吞吐吐说治河一事全权交代属下去办,自己毫不知情。
“你好大的胆子!往素胡闹,我道是你年轻气盛,从来都由着你惯着你。可你如何敢拿百姓的性命玩笑?!当真以为工部便是你裴家的钱庄吗?!”费铎瞠目怒叱,“你的一众朋党亲眷皆被查处贪匿库银中饱私囊,父皇龙颜震怒,叫我如何救你!”
“既然木已成舟,先想法子安顿暴民才是正经。待此事平息,便要微臣人头落地一力承当,也在所不惜!”裴少颉定了定神色,反倒冷静地开口,“战事胶着不分,简森生死未明。而今长安城内粮仓空置,再难供给。为今之计,先撤军,再调粮,方可安抚民怨。”
“谈何容易。如你所言,天灾战乱,各地或多或少皆受殃及。何况要我撤军认错,亦不心甘……”费铎叹了口气,“暴民之首名唤‘狄未德’,你可有印象?”
“微臣知有一地界定是田屯万顷,位于河之上游,未受波及。不仅自郡守上任后便不断购种囤粮,战前也未上缴粮饷,相反殿下还拨去了二十万石……而那狄未德……”
“你说的是……”费铎猛一下惊觉过来,凝视着裴少颉——少年的俊眉修目业已幡然作色。他不敢想,却又不得不想。那是一局步步为营到足以让人顶礼膜拜的棋,对手精心布局,耐心守候。待自己恍然大悟之时竟已困陷深洼,罗网缠身了。
陇西。
“百姓责怪我好大喜功,父皇亦不信我了。妖后仗着有孕在身,父皇对她言听计从,已颁旨让小王爷回朝。仪仗鼓乐万里排场,一请再请,他都拒门不见,只说倦于宦海沉浮,甘愿就此终老于青灯古佛。”费铎无比疲怠地朝他挥了挥手,“可你我都当明白,该来的总会来的。”
裴少颉出门前,突然对太子跪地叩首。英俊少年的面色持重,仿似一夕间苍老稳重了不少。他说,殿下,如若到了万不得已之境,不如弑父篡位,殊死一搏。
费铎摇了摇头,露出一个苦笑,有个人我安插于玉王府多年,我想当是用他之时了。
倪珂离开帝陵山前,寺里破天荒地来了访客。一僧一道,一曰无相大师,一曰青归道长。二人道骨仙风,俱生得一副超然物外的清癯面容。玄恩笑道,“此二人皆是棋痴,得知王爷要离寺而去,技痒难耐便想来切磋一番。”
“王爷可曾这般下过棋?对弈二人不看棋盘不看棋子,以口述招,以心度量,是曰‘盲棋’。”
“从未。”倪珂摇了摇头,稍思片刻道,“弟子皇命在身,不堪久留。不如就以此‘盲棋’,与三位大师同时弈上一局。”盘腿而坐,闭起双目,全似已入禅定。微微一笑道,请。
二僧一道一个白发青年,四人阖眼相对,一声声述出所落之子。李夏突然觉得自己听见了枪剑嘶唳,听见了箫鼓嘈切,听见了雷霆万钧。她全然不懂棋,仅想:若是相如先生在此或许就能知道战况如何。胡安略通一些,可三盘棋同时开弈,他也只能就其中一盘强记于心。但觉白子如鸥,黑子如鸦,环拱斜飞满江天,数十步后便再辨不清成败走向。倪珂曾对他说,你既为武将,总该习些兵法方得前程锦绣。他记不得当时小王爷言中相授的“破釜沉舟”与“欲擒故纵”,却记得对方赠予自己的并非兵书而是棋谱。仿似看出他心头所惑,只是浅浅笑曰,黑白之中开阖阴阳森罗万象,你若将它研习透了,胜似破书万卷,自能挥扫千军。
二位高僧先后睁眼,对视彼此,皆露出一个心口俱服的笑来。唯独小王爷与青归道长依旧风过幽谷般笃然,吐纳间你来我往,时忤时合。
——待明年春汛黄河决堤,要斩他的人,便不是我,而是费铎。
——待何时陇西闾阎相望、桑麻翳野,便准他回来。
——太子与我素有龃龉,只怕未肯兼听一言。因此小婿想烦请岳丈代为进谏: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