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见半坼挪开了眼眸,一刹露出一种似悲似恸的怪异之色。
出得大雄宝殿,眼见随费铎一路溃逃的士兵,整饬划一,排列在外。任豆大之雨浇灌在身,也不肯入殿一步。他们见了我,齐齐作礼唤道,“卑职参见殿下!”
“雨大至此,你等为何不进殿内暂避?”
“太子说我等满手血污,万不可玷污此佛门清净。”
“看我不把你这小兔崽子剐净了下油锅!竟敢将我偷藏的佳酿一并盗去!”裴少劼挑眉一笑,伸手拽下腰间的玉佩,抛给于他身后怒目而叱的陆厨娘,“便算与你换的,不成?”雨渐大了,少年转瞬跃至庙门檐下,惟见肩头略略沾湿。只听他对庙门之外的那个人扬声道,“裴某虽非那个能与你同檐共伞之人,可在此倾盆大雨下邀你豪饮一盅,总可以吧?”
我笑了笑,掉过头,抬手推开那扇木门。
“皇兄,你到底是来了。”他将一册书卷放于案上,抬脸看我一看,似早有所料地笑了起来,形容略显憔悴。
“不过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当然,”拱手道一声“久违”,继而微微一笑道,“这声‘皇兄’我自小听着贯耳,如何也忘不了。”
“弟弟敢问皇兄,十万精兵围剿少林,你又如何‘忠人之事’,保我周全?”
“待你乔装离寺,我便说你已畏罪堕崖,死无对证。”
“少林众僧该当如何?这些追随我的士兵又当如何?难不成也说他们畏罪而死了?”
“你不过是个上山来的香客,少林众僧只须推说毫不知情。太子虽然堕崖身故,还有前朝太子不是么?”我对他淡淡一笑,“简某虽保不下他们的爵禄,可要保下他们的人头却也不难。”
“皇兄生来便有慈悲之心,弟弟却是没有的。”费铎闻我所言,仰面哈哈大笑,起身踱至我的面前,对我说,“人说‘祈报终有轮回’,这洒血断头的下场,我费铎并不冤枉。”
“此话何意?”
“与其任父皇老迈昏聩,听信妖姬奸臣谗言,将大好河山拱手让于倪氏父子,不若先下手为强,由我继位。倘然天意成全,他便该体弱禅位,可惜他还未禅让便一病未起,反倒叫倪珂得了先手。恰于此时,你母后不安其份,屡屡挑逗勾引于小王爷,使得街头巷嗣谣言纷起。各加穿凿之下,满朝文武皆以为倪珂君臣乱伦,秽乱深宫。这倒让我另生了主意,不如借此契机将他‘奸贼’的恶名昭示于天下。我便派人趁夜将那甄姓宫婢推入井内,并伪造血书嫁祸于他。”
“世人狃于成见,要洗净也花了不少的时间。”
“他自沾的恶名,怪不得别人。虽说我自小恨他得紧,却又不得不服他,桩桩件件谋划得天衣无缝,便是最最忠心于我之人,也好似有些人天生就有那般本事让人死心塌地为他效力。”费铎摇了摇头,似是无可奈何地生出一个倦寞的笑来,忽又仰脸看我,道,“皇兄,识文论武,我皆逊你一筹;可若说成就名垂千古的王霸之业,我却强你百倍,你信是不信?”
“那是自然的。”点头一笑。
“你自小便是如此。记得当年你我不过七岁,我将你带出废宫,相问是谁将你关在了废宫之中,你忽作了哑病,如何也不肯答。直到我说,‘罢了,想来那些宫人也是听人摆布身不由己,我不追究便是了。’你方才脱口而出的,竟是一句‘我似待字,只候郎君如是一声。’”费铎大笑出声,复道,“无论枢廷之上的六部九卿,还是江湖之外的平民百姓,明里对我父皇口呼万岁,背地里却无不咒骂乱臣贼子不得好死!而你这事事皆不上心的懒散性子,偏能揽尽人心。正如今日这攘臂一呼,竟能得这千众义士不惜以命相随……皇兄啊皇兄,你叫弟弟如何服气……”
“旧朝三百十八年,父皇的江山不过二十余载。杀,杀不尽感旧之士;堵,堵不住悠悠众口……”他攒紧眉头牢牢看我半晌,猝尔脸色凝重,目露杀机,“你在,便是复国;你亡,则是谋逆。此长彼消,大不相同。当日兵败我引残部入少林,实乃有意诱你前来,好伺机一举将你斩杀。纵然我费铎身负‘背信弃义’、‘屠兄戮父’的万世唾骂之名,也可保我费氏江山千秋万载!”
我笑了笑,并不作异诧之色。抬眼看了看他,道,“你若无别话相告,我这就告辞了。”
回头欲走之时,我能感到费铎扬起了手刃——浑劲内力凝于掌间,似一柄斧柯对向我的后颈。轻轻阖上眼眸,风声刺耳,若有若无飘满一屋肃杀染血的腥味。
不知时间涉过几何,一只手轻轻落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