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先生默然一时,叹道:“老爷子这话深合‘无为保身’之道。竞利逐名本是杀身之由,安贫乐道方为远祸之法。”
陆大海笑道:“宁先生你说的全是大道理,小老儿听不懂。但先生会算命,不妨算算,小老儿这一铺是输是赢?”
宁先生将手中铜钱连撒六次,说道:“这次为坤卦。变爻在‘上六’,爻辞曰:‘上六,龙战于野,其血玄黄。’”他见陆大海瞠目不解,便笑道,“也就是说,阴气一旦过于旺盛,势必威逼阳气,阴阳二气难免大战一场。只不过自古阴不胜阳,邪不压正,老爷子这一铺败多胜少,若宁某卦象无差,当败在‘六五’之数。”
陆大海听得惊疑,众闲汉却已嚷着下注。庄家抓起竹筒一阵摇,突然掀开,众人屏息一瞧,却是一个六点,两个五点。
众人无不吃惊,陆大海更是傻眼。那庄家一面收钱,一面笑道:“六五,六五,一六二五,宁先生真是铁口直断。哈哈,陆大海,还赌么?”
陆大海一翻褡裢,却是空空,转头望去,那账房已然去远了。陆大海啐了一口,骂道:“晦气,这酸丁竟生了一张乌鸦嘴。”
“你先别骂。”庄家龇牙冷笑,“这个宁先生可惹不得。你说,姚家多大的产业,家里的金山银山,几个账房算得糊涂,谁又没挨过胭脂虎的嘴巴?可自从宁先生来了,那算盘上就似住了神仙,一个月不到,别的账房统统卷铺盖滚蛋。如今姚家流水似的银子,都从他的十个指头上过去。如此一来,姚大官人还不当他是宝贝?你敢骂他,当心胭脂虎听到,撕了你的嘴!”
众闲汉均笑,陆大海却琢磨如何向众人借钱翻本。突然间,远处鼓乐大作,众闲汉一听,鼓噪起来:“姚家的戏班子来了,去瞧,去瞧。”将赌具一卷,一哄而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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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大海翻本无望,提起鱼篓,悻悻走了一程。俄尔,云色转浓,东南风起。他曾经出海,善辨风色,急向一棵李子树下趋避,站立方定,大雨刷刷而至,在地面上激起点点烟尘。
雨正急,忽有一名灰衣汉子披发袖手,背负一个包裹,孤零零漫步走来。陆大海心热叫道:“朋友,紧走两步,来这里躲避。”
那人不紧不慢,走到李子树前,忽地抬起头来,露出本来面目。陆大海惊得倒吸一口冷气,原来那人两眼空洞,面目苍白浮肿,绝似一具水中的浮尸。
“姚家庄还远么?”灰衣人开口说话,语调阴沉,一字一顿。陆大海心想这人不仅鬼模鬼样,嗓子里也透着一丝鬼气,支吾两下,小声答道:“往西去五里就是。”那人两眼一轮,一转身,蹒跚走了。
陆大海呆望那人背影,忽地惊觉,这人行走雨中,衣发鞋袜却很干爽。再一看,他身后的包裹之下,衣衫忽高忽低,似有龙蛇起伏,但凡雨水滴落,转瞬消失无痕。陆大海惊得目定口呆,望着那人消失在风雨之间。
那雨来去均快,很快云开日出。陆大海抖去雨水,失魂落魄地走了两步,突然想起一事,转身来到李子树下,攀住树干,“哗啦啦”摇下来十几个又青又大的李子。
刚刚塞入褡裢,忽听一声轻笑,陆大海一惊转身,只见一名女郎,碧眼桃腮,雪肤绿发,竟是少有的西洋夷女。
陆大海向日出海,也曾遇上过几个夷女,如此美貌者却是头一次见到。但见夷女容貌虽奇,却穿一身江南时兴的红罗衣裙,怀抱一只波斯猫,通体赛雪,慵懒可爱。
“老人家,”女子一口官话清脆爽利,“你知道姚家庄么?”陆大海听得暗暗称奇,口中答道:“不远,往西五里。”
夷女笑道:“多谢。”一边说,一边轻抚波斯猫的颈毛。那波斯猫侧头瞧了陆大海一眼,蓝幽幽的眼珠里竟有几分阴鸷。
陆大海没的心头一寒,忽听那夷女吃吃笑道:“北落师门,别拧淘气。”伸手在猫儿颈上挠了两下,猫儿吃痒缩身,耷下眼皮。陆大海心头的那股寒气至此方散,唯觉有些迷糊。
夷女又笑了笑,说道:“老人家,再给你提个醒,这路边的李子吃不得。”陆大海怪道:“怎么吃不得?”夷女嘻笑不答,向西走了,她举步舒缓,落足时却在一丈之外。陆大海生恐眼花,揉眼再瞧,夷女忽地没了踪影。
“乖乖,姓陆的流年不利,白日里遇上了女鬼?”陆大海背脊生汗,手脚发冷,心头大犯迷糊,无论怎样都集中不了精神。
恍恍惚惚地走了一阵,穿过一条小道,咸湿的微风阵阵吹来。陆大海举目望去,沧海无极,云垂天外,不自禁心怀大旷,纵声长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