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见陆渐愁眉不展,不由笑道:“咱们要不要赌一把,我赌这胡宗宪是秦穆公。”陆渐不禁破颜而笑,叹道:“我可不赌,若我赌他是诸葛亮,岂不是咒大哥送命吗?”转眼瞧着谷缜,欲言又止,谷缜却如不觉,笑嘻嘻说道:“我瞧你又饿又累,不妨先吃些东西,睡上一觉,有什么事儿,待你醒后问我。”
他一拍手,有人送来晚点,陆渐胡乱吃了,默默躺在床上,嗅着满室薰香,倦意上涌,蒙头睡去。其间迷糊醒了一次,隐约瞧见谷缜伏在桌上奋笔疾书,桌边堆了高高的一叠账簿。第二次醒来时,那叠账簿不知去向。谷缜负着手踱来踱去,似乎颇为烦恼,见陆渐起身,转愁为笑:“这么快就醒了?”递给他一袭白缎披风,“走,我们去河边逛逛。”
两人出了门,天色未明,顺走廊行了一程,便至河边,此时残月西坠,晓星未沉,秦淮河的歌舞欢笑却已休歇,只有寥寥数点灯火在河面上漂泊。谷缜叹道:“如今还亮着灯的,这灯下的女子可不太好过。”
陆渐问起缘由,谷缜道:“若还亮着灯,足见今晚没有客人,没有客人,赚不了钱,必然要挨鸨母的叱骂、龟奴的毒打了。”说罢拍拍手,自暗处走出两个黑衣男子,躬身侍立,不见容貌。
谷缜道:“鱼传、鸿书,你二人拿银子去有灯火的船上,若有姑娘没客人,便给她五十两。”二人应了,躬身退去。
谷缜笑指远处一座三层小楼:“高处清寂,正好说话。”陆渐默然点头,去那小楼只有五十来步,可不知为何,他心里却盼这短短一程永远不要走完。
两人逍遥登楼,凭栏远眺,南京城重檐叠宇,好比万千飞鸟,楼下一条长河墨玉也似,残月余照,给河上抹上了一层淡淡的霜色。
谷缜指着那河:“这一条秦淮河,既是流金之河,也是流泪之河。”陆渐怪道:“什么叫流金?什么又叫流泪?”
谷缜遒“这里夜夜笙歌流宴,豪商巨贾、才子官绅,无不一掷千金,是可谓流金之河,但这浮华之后,却又不知有多少弱女子的血泪,故也称为流泪之河。”
陆渐愤然道:“谁在这里开设这么多青楼妓馆?”谷缜笑道:“算起来,这始作俑者却是本朝太袓朱元璋朱大皇帝。他在这秦淮河边开设官娼,本意是想天下的豪商都来这里风流快活,他好大赚特赚,以充国库。却不料,商贾之辈,钱财来之不易,花销起来自也多有顾忌。倒是他手下的文武大臣趋之若鹜,夜夜来此,至于花的银子,当然都是国库中的公银。这么一来,无异于朱大皇帝自掏腰包请臣子们荒唐,偷鸡不着蚀把米,成了这天底下最大的冤大头。
“到了他儿子朱棣,因为是夺取侄儿的江山,故而上台之后,便大肆诛除异己,先有‘诛十族’,后有‘瓜蔓抄’,光是男子便杀了两万不止。至于这些男子的妻女姊妹,全都流放到这秦淮河边,削籍为娼,任由天下男子污辱。说起来,这位成袓皇帝,也可谓子承父业,将这秦淮风月发扬光大了。”
谷缜初时笑着,笑容却渐渐变冷。陆渐听得惊心,冲口而出:“这两个皇帝,真……真不是……”谷缜瞧他神色,猜到他的后话,笑道:“真不是东西么?这也不尽然,这两位皇帝,私德固然差劲,若论治国才干,均是一时英主,只不过他们的子孙,倒是一个比一个不是东西,一个比一个荒唐。”
陆渐摇头道:“皇帝尚且如此,更不用说下面的臣子了。”谷缜叹道:“这昏君佞臣倒也罢了,最让我思索不透的,却是这天下逆来顺受、任由昏君佞臣摆布的百姓。唐太宗说,‘水能载舟,也能覆舟’,有什么样的水,就有什么样的船,有什么样的百姓,就出什么样的皇帝。这么多年,只见载舟之水,却不见覆舟之浪了。”
陆渐听了,心生怪异之感,如何怪异却又说不出来,忽听谷缜道:“陆渐,我知道你想问我什么,那些事我今生本不想说,但今夜我说出来,你信也罢,不信也罢,只须记住,这些事,普天下我只告诉你一个。”
陆渐吸了口气,猛一点头,大声道:“好,你说。”谷缜笑笑,叹道:“我五岁时,我亲娘便跟人跑了,如今的娘是继母,至于妹妹,也是过继来的,小我一岁……”陆渐冲口道:“纵然这样,你也不该……”
谷缜摆手道:“你听我说完。”他沉默一阵,徐徐道,“我娘走时,我年纪还小,只知道第二天醒过来,她就不见了。我爹说她跟别的男人跑了,而后天天喝得烂醉。如此过了一年,他又娶了一个女人,那婆娘人很美,心机更深,面子上对我很好,骨子里却很厌恶。她以为我瞧不出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