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笑间,船只离开河心,斜斜流向岸边,乐之扬怪道:“靠岸了么?”
“非也。”冲大师漫不经意地道,“我约了一位故人。”
说话间,船靠岸边,乐之扬透窗看去,岸上黑乎乎站立一人。那人稍一犹豫,纵身上船,挑开帘子钻了进来。
乐之扬打量来人,见他三十不到,白面无须,眼鼻深刻,一身青衣小帽,看似颇为平常,然而气宇轩昂,精彩照人。
青衣人扫视船内,愣了一下,冲口而出:“道灵仙长!”乐之扬吓了一跳,瞪着对方说不出话来来人看出他的心思,忙说:“昨晚驸马府,小人见过仙长。”乐之扬绞尽脑汁也想不起来,迟疑道:“你是……”
来人笑道:“小人郑和,忝在燕王府执事,昨晚服侍千岁,有幸目睹仙长的风采。”乐之扬听说他来自燕王府,登时心惊肉跳,转眼看向冲大师,大和尚捧杯喝茶、若无其事。
乐之扬直觉落入圈套,可又理不清其中的头绪,他心中咕哝,再次打量郑和,见他丰白无须,非男非女,脑子里猛可闪过一个念头,失声叫道:“哎哟,你是太监……”
“仙长好眼力!”郑和面皮发红,低声道,“小可正是燕王府的太监。”
乐之扬定一定神,问道:“郑公公,你来这儿干什么?”
“我来见一位故人。”郑和左顾右盼,神情迷惑,“奇怪,想是上错了船……叨扰,叨扰……”正要退出,忽听冲大师笑道:“三保,既然来了,何妨一坐。”
郑和应声一震,脸上露出古怪神气,他瞪着冲大师,身子簌簌发抖,忽然扑通跪倒,失声叫道:“薛禅王子,真、真的是你?”
冲大师摇头笑道:“薛禅已死,唯有贫僧。”郑和一脸茫然。冲大师又一挥手:“三保,起来吧,我已是方外之人,俗礼就免了。”
郑和讪讪坐起,看了看乐之扬,目光不胜迷惑,冲大师笑道:“不妨事,道灵仙长是自己人。”
乐之扬打量二人,也觉惊讶,燕王府的太监竟是冲大师的故人,这和尚手眼通天,处处叫人意想不到。
“薛禅王子!”郑和嗓音发抖,“我……小人以为你不在了。”
“不错。”冲大师微微一笑,“贫僧也算死过一次。”
郑和呆呆望着和尚,喃喃说道:“薛禅王子,真的是你?我、我在做梦么?”
冲大师合十道:“梦耶非耶,真耶幻耶,万法一空,天地本无,也许你我此身,均是梦中过客。”
郑和呆了半晌,低声说:“薛禅王子,你还记得那一天么?”冲大师道:“哪一天?”
“你我分别那天。”郑和苦笑一下,“头一日,达里麻迎战沐英、蓝玉,一败如水,丧师十万,家父也战死军中。王子你可怜小人,让我出府探望母亲,我去了一天一夜,回来的时候,王府人去楼空,你已经不在了……”
第十三章 回首往事
说到这儿,郑和双目发红,嗓子微微哽咽:“再后来,我听到了你的死讯,天可怜见,没想到你还活着……”
冲大师笑了笑,漫不经意地道:“贫僧人在空门,非死非生,三保,你还信回教么?”
郑和恭声道:“托王子的福,三保依然信奉真主。”
“我亡国之人,有何福气可言?”冲大师摆了摆手,“王子二字再也休提,薛禅已死,这世间只有和尚冲大师。”
郑和忙道:“小人不敢,小人眼中,你永远都是薛禅王子。”
冲大师注目幼时同伴,眼里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伤感,乐之扬一边看见,也不由暗暗称奇。自从见到冲大师,这和尚心狠手辣、诡谲百出,看似谈笑自若,实则心如铁石,从无半点儿真情流露。
郑和又问:“薛禅王子,那一天之后,究竟发生什么?你又何以遁入空门?”
“那一天么?火光好大,把滇池的水也映红了。”冲大师看向河面,沉默时许,“三保,你还记得我妹子么?”
“怎么不记得?”郑和流露出追忆神情,“宝音郡主冰雪可爱,王府里上上下下没有不喜欢她的。”
冲大师闭上双目,柔声说道:“那时,外面乱成一团,王府里却寂静得可怕,人人板着面孔,就连走路也没声息,偌大的府邸仿佛一座坟墓,人在其间,几乎窒息。母亲见势不妙,让我带着妹子在书房下棋。宝音年纪小,人却懂事,平时下棋总要我饶她几子,那天见我不快乐,就说:‘哥哥,别苦着脸啦?今天你不用让我了,爱赢几盘也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