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这情形,乐师们都感疑惑,此前只有两人勉强弹完此曲,朱微悠扬,冲大师激昂,到了落羽生这儿,却是平平淡淡,有如身边净水,既无大起,也无大落,可是音符纷纷从他指下飞出,一声不乱,一字不差,他人转调如攀云峰、如探深谷,不是天堑,就是畏途,使出九牛二虎之力也难如意,到了他这儿,却如大道坦途,行来毫不费力。
太和殿里静得出奇,上至宁王,下至太监,无不心神恍惚、如梦如幻,宁王劳心费力地制成乐谱,本以为繁难无比,谁知到了此人手里竟是如此容易,震撼之余,大感失落,胸中空荡荡一无所依;太监们则想起少年之时,身未残疾,天真未去,牧牛放羊,自然而然又平淡无趣;乐师们的念头更是各人各异:于东海拾贝,看西山流云,当小巷买花,在林下听泉。
朱微仿佛坐在青石阶上,望着苔痕浸阶、弱草幽绿,苔上草间,几只蚂蚁来来去去,四周空气洁净,清新怡人;冲大师却想到第一次见到师父,渊头陀盘坐在一朵雪白的莲花上,微微带笑,注视游鱼吐出的气泡,看着浮萍聚散飘零。
乐之扬的感受最为奇特,身子俨然漂浮起来,鼻间传来一丝河水的腥气,一张女子的面孔如在眼前,模模糊糊,似在含泪抽泣。乐之扬想要看清女子模样,谁知稍一凝神,面孔变得一团混沌,雪白光亮,有如雨夜绽开的芍药,面孔越去越远,唯有漂浮摇荡的感觉挥之不去,琴声一扬,乐之扬恍然惊觉,适才的幻象令他惆怅迷惘,想起落羽生的叮嘱,忙又凝注目光,仔细观看老者弹筝。
落羽生弹完一遍,再弹一遍,众人明知他重复曲调,可也不忍让他停下,不知不觉,一抹水气从净水里升起,仿佛龙涎香烧,又似云烟初现,水气凝聚变幻,如蝶、如鹤、如龙、如鱼。“鱼儿”一变十、十变百,满殿游走,忽合忽分,越来越多,不知不觉,雾气布满大殿,人物若隐若现,如在深山幽谷,四周茫茫一片,只有古筝冷冷鸣响,不悲不喜,不缺不乱,众人仿佛陷入梦魇之间,明知事情古怪,可又无法动弹。
铮,古筝划然停止,又过片刻,一阵风来,云烟散尽,四方清明,古筝上的弦丝悠然晃动,落羽生却是无影无踪,瓷盆空空如也,其中的净水涓滴不剩。
“啊!”一个太监惊叫起来,声音尖细如针,“有鬼,有鬼……”
宁王也醒悟过来,骇然四顾,在场众人个个脸色煞白,落羽生不在人群之中,仿佛随风而逝,又如云烟散去。朱微见他惊骇模样,忍不住叫道:“哥哥……”话一出口,顿觉失言,仓皇四顾,却见众人傻呆呆望着古筝空盆,似乎无人听到她的叫喊。
“殿下……”一个太监抖索索上前,“这个,这个……”宁王机灵一下,厉声叫道:“搜索四周,把他找出来……”因为恐惧,他嗓音变窄,尖细凄厉,比起太监不遑多让。
太监立马传令下去,禁军立马包围四周,仔细搜寻。宁王颓然坐下,面色惨白,两眼涣然失神,直勾勾盯着殿门,他的口中念念有词,乐之扬听得分明:“见鬼了,怎么办?见鬼了,怎么办……”
太和殿四周本有禁军把守,可是士兵都称未见有人出入,宁王想破脑袋,也想不透落羽生如何消失,莫非这老头儿真是仙魔神怪,来而不知其来,往而不知其往,一支曲子的工夫就消弭在天地之间。
时候一久,众人稍稍安心,七嘴八舌,胡思乱想。蜀王朱椿也闻讯赶来,惊惊慌慌,东张西望一番,拉着宁王走到角落里小声议论。
宁王质问蜀王在何处找到落羽生这一号妖人,蜀王连声叫屈,述说孙尔汝死后,自己无人可用,焦急难耐之际,听见落羽生拉扯胡琴,琴声绝妙,打动蜀王,当下召见老者,试遍各种乐器,无不精妙奇绝。蜀王庆幸得遇高人、夺魁有望,谁知遇上如此怪事。
两大藩王惨然相对,宁王猜是狐仙作怪,蜀王不以为然,声称大明承运、皇气蔚然,狐仙小小妖物,神气微弱,岂敢踏入皇城半步,依他所见,定是海上仙翁,仰慕洪武盛德,特来献曲祝寿。
两人声音细微,却瞒不过乐之扬耳朵,他听得好笑,心想这些藩王平时尊性高傲、装腔作势,遇上些许怪事,捕风捉影,疑神疑鬼,竟与市井小民没什么两样。
乐之扬一向不信鬼神,大活人凭空消失却是亲眼所见,无法以常理解释。他思来想去,不得其解,回眼看去,朱微望着古筝出神,冲大师则双眼微闭,俨然参禅入定,当下低声问道:“大和尚,你怎么看?”冲大师斜眼一瞥,冷冷道:“看什么?”
乐之扬见他装模作样,心中暗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