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个春风吹拂的日子,我终于横下心来,让这根保存了多年的尖担和我做了永别。
尖担与扁担、水担和勾担堪称一族,同为昔日压在人们肩上的一种运输工具,只不过形状略异,用途不同罢了。扁担扁长且直,两端固有木钉,常用于担荷柴草;水担由扁身和铁制的带钩索链组成;钩担易做,两端只系截绳子,绳下再牢牢地拴住由树权截成的木钩。执担着只需一弯腰,两手执钩一挂,桶之梁,筐之系,便被牢牢钩起。而尖担就更简单了,它较短且带翘,两头削尖,有爱好者甚或给尖端再用铁皮包裹,使其犀利锃亮,活像一种轻巧玲珑的征战武器。
上世纪六十年代,我学业不成,只得拿起尖担去挣那每个劳动日只值几角钱的工分。那时候,地里的稻谷全部靠肩挑人担,那些成年劳力跳下田坎,瞅准位置,“扑腾”一声,扎上一捆抡上肩头,再弯腰扎下另一捆,然后挺身一颠,掌握好重心就上路了。由于尖担两头上翘,担起的稻捆略呈八字,凹凸的小道上,劳力们赤着足,敞着胸,闪悠着担子一路颠跑,稻穗儿舞蹈般地前后摆动。而我就不同了,不知咋的,待担子上肩,要命的重量本来就压得人呲牙咧嘴,担身儿还一个劲儿朝一边扭,走不了几步,嘣噔,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翻身,这下糟了,本应上翘的担头翻转朝下,稻捆儿就作对似的趁势下滑,只得伸直两臂使劲拽着,刷子般的稻穗儿可恶地磨在两条腿面上,几个来回下来,大腿面拉出了血丝儿,双肩也被压得猴啃似的疼痛。老农告诉我,啥时候压肿的肩膀再压塌了,就上了功夫。我的妈呀!这阵儿,也只有在这阵儿,我才算真正领略了这小小尖担的利害。
土地承包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新买的架子车代替了令人望而生畏的尖担。工效提高了近十倍,从此,这根趴在中国农民肩上啃了几千年的老对头总算被淘汰了。但对头归对头,毕竟它总帮我挣过那指望着养家糊口的工分,毕竟它曾使我稚嫩的肩头变得厚实、坚强起来,以至不再惧怕那些扛、挑、担、拉之类的重活儿,所以,哪怕闲着无用,我却仍不舍得将它毁掉。
一晃又是十几个年头过去了,这期间,机动车已广泛成为广大农民的致富之宝,我家的电启动“时风”也早已代替了乘雄一时的手扶拖拉机。这天,儿子和伙伴们又一古脑儿接回几辆汽车和装载机。霎时,村内的鞭炮声此起彼伏,连天叫响。乡亲们纷纷祝贺儿子事业有成、鸟枪换炮了。
春节刚过,儿子又折腾起拆房盖楼的事来,其实,说老房也并不算旧,这不是给钱寻出路么?可儿子还是坚持要拆,说动就动,一时间,装载机、拖拉机轰轰隆隆,三下五去二,不大功夫,一栋好端端的瓦房就夷为平地。突然,瓦砾中现出了那根放置在墙角多年的两头带翘的尖担。我急忙跑过去,宝贝一样将它捡了起来。这根几乎被人遗忘的尖担,早已失去了昔日的光泽,沾满尘土的表皮,不知啥时候已变得枯朽斑斑,看着它,立即勾起我当年贫穷岁月的回忆。
“老叔,还舍不得扔掉你那老玩艺儿么?彻底没用啰!”“老伯,你那宝贝再收藏些年代,恐怕真的就成了稀世文物了!”后生们的嘻笑调侃将我从深思中唤醒。噢噢,对着哩,改革开放几十年,地球翻了个过儿,看来,这东西确实也没必要再让它寂寞地存在下去了。我轻轻地拂掉它身上的尘垢,依依不舍地将这昔日的恩怨朋友送进了呼呼燃烧的灶膛,让其释放尽最后一点能量。
永别了,我的尖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