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程晚词去07病房时，钱初初正在写东西。

最近几次她来拜访，钱初初都正伏案呢。程晚词想，或许这就是钱初初几乎从不主动来找她串门的原因。

和以往不同的是，这次程晚词看到了对方写的东西。

她头一回主动探头去看，没想到钱初初一点也没有遮挡，态度非常坦然。

为了使她看得更清楚，钱初初甚至移开了自己压住纸面的手。这样一动，笔记本新翻的几页翘了起来，纸页一下子翻到了前面。

程晚词看到的那页上写着：

“我比任何时候都更相信赛博朋克风的未来，甚至相信了铳梦式的幻想。因为相信这些对机体的改造、对骨肉的异化、对外来的冰冷机械或者导管的融合，就等于相信了自己存在的合理性。”

程晚词完全知道钱初初在说什么。

这就是她们这种人，正在经受治疗所带来的冲击的人，才能共享的感受。

在血液不断被注入新物质的当下，甚至作为溶质的血液本身都是外来的。她们已经逐渐无法说清什么是“我”，什么是原装的属于“我”身体的部分。

他人之血在“我”的血管里奔涌；流水线产出的软管（PICC）留置在“我”的血脉里，被外围的软腔轻轻包裹；计量不清的药剂、片剂正在进入“我”的内部循环。

而“我”的躯体本身，正在不断杀死自己原产的细胞，甚至组织。

好的坏的，良的莠的，从红细胞到白细胞，从血小板到粒蛋白……

这个时候她们前所未有地意识到，正当身体无恙时，躯体其实也没有哪一部分是“我”的：

那些造出的皮肤、骨骼、软组织与肉，它们的原料皆从食物中来，从他者中来。

或许“我”本就不是自有的，“我”是摄取的，自他者摄取而生。

而当钱初初最初写下“对导管的融合”这段话，恰恰是在她们刚刚被置入PICC管的时候。

PICC的全称是经外周静脉穿刺后置入中心静脉导管术，主要是用于需要长期输液的患者。

进行置管操作的医护人员利用导管从病人外周手背的静脉进行穿刺,使导管直达靠近心脏的大静脉。

经这条导管输入患者身体的化疗药就可以直接到达中心静脉。这样一来，有效避免了化疗药物与手臂的浅静脉直接接触，保护了血管，减少了化疗药物对于外周静脉的损伤，从而降低静脉炎的发生概率。

程晚词记得非常清楚，那天病区安排给她和钱初初置管，她俩是前后脚被小苏护士推进手术室的。

说是手术室，其实只是病区东南面的一间。

程晚词提前了解到PICC管需要在无菌环境下以及超声引导下进行操作，便以为操作必然非常复杂。但等她真的进入到那间病房，发现一切都布置得很简单，病房里面仅仅架有一座可移动的超声仪器。

为她们置管的是经验老到的护士长，手脚非常麻利。

除了注射麻药时那一刻的疼痛，导管插入上臂皮肤，一直到导管末端抵达她的心脏附近，程晚词都没有再疼过了。

中间还有个有趣的插曲。

在置管完成后，置入侧24小时内减少活动，动作不能太大，以免出现脱落等情况，后续才可以做些舒缓动作。

程晚词刚刚做完，正躺在与手术台一墙之隔的移动床上，等待老僵尸带着当时还没有回家的老约翰来推她回病房。

这时候钱初初被送上了手术台，程晚词透过玻璃墙观察，从旁观者的视角再经历了一次插管的过程。

初初姐和她唯一的区别，是嘴一点闲不住。

从旁边小护士给她打麻药开始，初初姐就不住地向护士长反馈自己的身体感受。

“打麻药可不可以告诉我一下呢，我做好心理准备。”

“诶呀呀呀，疼！”

“这会儿好多了，护士长要开始了吗？”

“还有点疼啊，是不是麻药劲儿没上来，咱要不要先缓一会儿。”

……

嘴真的很碎，钱初初大概非常紧张。

等护士长缓缓将三十多厘米长的导管推进钱初初身体里，她才闭上了嘴。

旁观的程晚词也忍不住屏住了呼吸。

“好了！”

护士长拍了拍钱初初的肩头，眼神微不可察地瞟过玻璃墙那侧的程晚词，似乎也在提醒她：“好了，你可以呼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