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进怀疑胡甜的记忆跟自己不一样。
胡甜似乎没有分别多年的隔阂和生疏,熟稔地让他们坐下,一边做饭一边絮絮叨叨。
“今年新抓的小鸡,邻居会看的阿婆说,七只都是公的,只有三只母的。”
“黑子来我们家几年了,养一条狗防贼。它仗着自己黑,哪里脏就往哪里钻,一抖就浑身冒烟……”
正说着,黑子跑到范进身边,猛地抖动,撒下一身煤灰。
“你是故意的?”范进问黑子。
“汪汪!”黑子冲着几个陌生人吠几句,跑到院门口蹲着。
人的记忆可能错乱,狗的记忆不会错乱。
不管胡甜的记忆是什么,黑子的记忆里,范进就是陌生人。
范小贤回来了,提着一个大食盒,乐呵呵地说:“肥鸡大鸭子都有!运气好,遇到有卖羊头肉和吹面肺的,我各要了一份。让客人尝一尝北地风味。”
胡甜嗔怪地说:“哪有让客人吃下水的。”
范进笑着招手:“摆出来趁热吃,都是下酒的好菜。”
谢思水是第一次来京城,不知道什么是吹面肺。他保持镇定,以免让人觉得乡下人没见过世面。
羊头肉和吹面肺都是熟的,范小贤直接从食盒中取出,又帮客人倒酒。
他似乎对父亲也没有隔阂,仿佛范进只是出门溜达一圈回来,带回两个酒肉朋友。
范进看着满桌的菜,喊道:“甜妹甜妹!你也出来一起吃吧!他们都是我的好友,一家人不用讲这么多礼仪。”
“噗。”谢思水忍不住笑出声。
甜妹什么的,范先生一把年纪还挺有情调。蘧景玉也是尽力忍着笑。
有情人终成兄妹,他懂!
胡甜笑着走出来:“饭就要好了,光吃菜不踏实,夜里饿得快。”
从前唐伯虎来范家,胡甜都不躲着,何况现在。
虽然她觉得……和尚道士的组合,多少有些奇怪。进哥的交际越来越广阔了。
范小贤帮母亲摆好长条凳和碗筷,主人客人围在方桌四周吃饭。
谢思水终于知道什么是吹面肺……将调好味的面糊糊灌进羊肺里,煮熟之后,羊肺的口感介于肉食和面食之间。
“西北人说,吹面肺吃起来筋道。那年我随杨阁老平定安化王之乱,就爱吃这些街头小食。”范进回首往事。
谢思水赞叹:“您是见过风浪的,还能随遇而安。”
去到西北就吃羊杂碎,到赣南的山寨也吃得下蛇鼠一锅。
范进尝了尝,赞不绝口:“这吹面肺做得地道。这种菜跟你家的蛇羹一样,看起来简单,但每个人做出来的味道都各有不同,好吃不好吃,得看手气。”
谢思水觉得范先生的话总有道理,格物以致知,还可以格食物之理。
蘧景玉早年来过京城,吃过吹面肺和羊头肉,实在不习惯,还是肥鸡大鸭子合胃口。
胡甜等范进的高谈阔论结束,才随意地说:“你这次回来要住多久啊?小贤该说亲了,我想问一问你的意见。”
范进诧异地看向范小贤。
因为他记忆中范小贤是个虎头虎脑的小孩子,在走进家门之前,他都没考虑过这件事。
“小贤要说亲?他现在以何为生?”范进严肃地问。
没有稳定进项不适合成亲,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才是上上之选。
范小贤恭敬地回答:“父亲,我如今在一家卖南北杂货的皇店做掌柜,是张公公帮我寻的活。”
太监张永,跟杨一清、范进一起平定安化王之乱、除刘瑾,来范进家喝过苦瓜茶,有一些交情。
正德皇帝身边亲近的人一个个出事,张永却稳稳当当。现在杨一清入阁,张永跟着皇帝去西苑斗兽。
皇家有皇庄和皇店,正德南巡的时候,江彬还用调虎离山之计,怂恿皇帝派钱宁回京处理皇店的事情。
皇店,历来是厂卫管理。
胡甜补充:“小贤读书读不出来,社学先生说不如去寻一点事做,省得考到头发变白没个着落。这几年张公公很照应我们家,得知之后就帮小贤找了事做。”
形同东厂编外人员。
范进笑道:“张公公是个好人,社学先生也实在。”
不像他年少的时候,社学先生为了哄几个束脩,对他母亲说他一定会中举。
虽然他后来确实中了,但在中举之前,母亲饿得两眼昏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