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了吗?"景兰关切地问。。
"早吃过了,不然怎么大便呢。"他语气里有自嘲的味道。远蒲老师的床上垫得很厚,景兰估计大约垫了五六床八斤重的大棉絮,枕头有三个,都是其大无比的东西,此刻有两只垫在他那衰老的背后,另外一只立在靠墙的床里头。远蒲老师半躺在这一大堆棉絮里头,脸上却流露着受折磨的表情,就好像软和的棉絮反倒硌痛他的身体似的。公馆的老房子比一般的房子高出许多,本来墙上有一扇很大的窗户,窗户上还挂着篾帘子,景兰小时候总看见,现在那地方只剩下了一个用石灰胡乱粉了一下的方框。到近年来,远蒲老师对窗户越来越反感了,才做出了这个举动。房里没有椅子,景兰就往床头柜上坐去,去年他来的时候远蒲老师叫他这样坐的。景兰想到他同远蒲老师之间的友谊,不由得从心里生出一股优越感来。但远蒲老师近年衰老的样子终归令他有些不舒服,尤其坐马桶一举,简直让他厌恶。远蒲老师从前很爱干净,差不多称得上是有洁癖,景兰没想到他会变成这个样子。他并不是卧床不起的病人,他也完全可以起身到隔壁的卫生间去方便,可是这半年来,他每天都叫云妈将一个马桶送到卧室里来,弄得臭气熏熏的,连云妈都是捂着鼻子跑进跑出。景兰想,人毕竟有走下坡路的一天,即使是如远蒲老师这样近于先知的思想者,也只好一天天衰败下去,谁能违抗自然的规律呢?远蒲老师从来就患有失眠症,然而十年以前,他并不为此感到痛苦,他多次和景兰在这间房里通宵达旦地辩论,白天里照旧精神很好。景兰设想着再过两三年之后远蒲老师的模样,脸上浮出一丝苦笑。
"您的脸色很不好呢,应该多到院子里活动,做了活动之后,吃饭也香。"景兰忍不住这样说,说了又后悔。远蒲老师倚在枕头上侧耳倾听,但不是听他讲话,是听外面的响动。当他聚精会神的时候,景兰觉得他脸上的老迈之气全都消失了,鼻翼如同年轻人一样敏感地煽动着,和刚才的样子判若两人。
"是云妈,"他轻声说,"把她那些同乡叫了来,每天夜里都在公馆里开讨论会。如果你夜里来,就会看秸饫锏苹鹜鳎饶值貌坏昧恕?
景兰很吃惊竟会有这种岂有此理的事。云妈是远蒲老师的老佣人,早就说好要服侍他到最后的。一个佣人,居然欺到主人头上来了。吃惊之后又是悲哀,看来远蒲老师真是控制不了自己的生活圈子了。谁能帮得了他呢?像他这样自负的人又会接受谁的帮助呢?
"我不讨厌这种事,这给我老年的生活增添了乐趣。我早就厌倦了辩论,这你也是知道的。"
景兰想,老师会不会在撒谎呢?他可能是为了掩饰他的窘态吧。他又想,这实在不像老师往日的风度。景兰的目光在房里溜来溜去的,几十年都过去了,这房里还是老样子,只是显得阴暗颓败了许多,墙角那只装螃蟹的篓子蒙着厚厚的灰,从前他和远蒲老师一道去山里捉过螃蟹呢。
"我要走了,隔天再来看你,这次回家乡会要多停留些日子。"
远蒲老师没有动,还是聚精会神地倾听着外面的动静。景兰又等了一会儿,不安地踩响着地板,他觉得老师已经把他忘了。
他一出来就被云妈抓住臂膀,拖到她房里。那是远蒲老师对面的一间小房子,里面乱七八糟地堆着很多杂物,显出老年妇女的嗜好。云妈盯着景兰看,看得他心里疑惑,就主动找话来讲。他提起远蒲老师的现状,暗示云妈要她保持公馆里的清静,因为清静是远蒲老师这样高龄的人安度晚年的基本条件。接着云妈就告诉景兰说,远蒲老师的情况令人担忧,他和以前完全判若两人了。她已经在公馆里做了三十多年,按理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可是近两年多来,远蒲老师对她出奇地苛刻起来。她有个老母亲,已经八十多岁了,需要人照料,她只好把她接来,反正公馆里有的是空房子,她自己身体不错,两个老人也照料得了。她就将老母亲安顿在楼上的一间房里。一开始远蒲老师还很高兴,每天上楼去同老太太聊几句家常,他们是同辈人,也很谈得来,她母亲对远蒲老师印象也很好,说他平易近人,完全没有架子。然而没过多久云妈就发现事情不对劲了,远蒲老师到楼上去得太勤了,有时一天两三趟,又没什么要紧的事,搞得她母亲也很不自在。云妈问她母亲是不是远蒲老师忽发奇想生出了"黄昏恋"?她母亲矢口否认,起先不想说,后来还是说了,她说老头感兴趣的是另外的事,已经有好几次了,他煽动她背叛自己的女儿,他还在她面前说了她女儿的很多坏话,甚至说她"奸诈",要她小心提防。云妈不想理会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