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要发憷。
吃完晚饭,里屋的萧长元和孩子们已进入梦乡。
刘竹影坐在外屋一米多高的浅黄色旧圆桌前,对着昏黄电灯下的一页皱巴巴的信纸,发愁。
大弟来信说,竹光去年春节成了家,家里给他娶亲时,虽然很节省了,但,给家在山区的新媳妇家的彩礼、给新媳妇的两套见人衣裳,请五小队的亲戚们吃饭,统统要钱。虽然,姐姐寄回去150块钱,但,家里还是欠下了九百多块外债!本来,人家是不敢给他们借钱的,但是,一提到他们有个在xj的姐姐,人家借起钱来就爽利了。
九百多块!爸爸妈妈早没了劳动力,大弟两口子已分家单过了,爸爸随竹光,妈妈随竹华。竹华两口子,一年在五小队挣的工分,刨去分的口粮、蔬菜钱,拿到手里的钱,不会超过百十块钱,一年买个油盐都够呛,莫说还债。九百块钱,要靠他们在五小队挣工分还,不晓得要还到猴年马月?!
竹华想来xj她这里,想想办法。但,一方面刚结婚一年,小两口分不开;另一方面,竹光也劝他。竹光1968年来过这里一次,当时也知道姐姐在这挣钱不容易,用姐姐的话就是“挣钱像吃屎,花钱如拉稀”!那次竹光就说过,以后再也不来这了。
大弟给他说过,自己来过一回,知道这里很苦,姐姐很苦,寄回家里那点钱不晓得是哪门从嘴里抠出来的!
但,竹光的话,竹华听听不进,还是想来碰碰运气。
小弟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还说,他和妈妈也晓得姐姐挣钱攒钱不容易,但,好歹比他们在四川农村要强点,办法要多点。
妈妈愁得夜里直叹气,睡不着,还不到六十岁,已经花白的头发大把大绺地掉。他只好厚着脸皮,要哥哥写这封信。
小弟非要来她这里来看看,看能不能挣点钱回去,还了家里那九百块外债!
看了这封信,她的气,不知打哪出!
尽管,她每每家里回信都要说几句:这里苦得很,寄回家的钱不是大风刮来的!不是天上掉下来的!
大弟竹光也来xj走过一趟,但那年,大弟回四川后,执笔来信说,妈说了:哼,把她那们一年九十块钱哟!——嫌少了。
那年,大弟来她家住了四个月,白吃白喝,又带着梦迪回了四川,一路上的路费,自己家里实在困难。的确,后来过春节时,只给四川家里寄了九十块钱,给湖北的婆婆家只寄了五十块钱。那一年,是她到xj这么些年来,往四川家里寄钱最少的一次。
她伤心又恼火。她记得,有一年,她还在家时,妈五十大寿,遂宁城里的四嬢送了五元礼钱,带着一家四口来做客,又吃又喝!临走,妈还回送了四嬢一对妈自己新绣的粉红桃花的确良枕套,妈脸上还一整天都露着谦卑的笑!
她想不通,在妈眼里,似乎别人的钱才是钱,而她的钱不是钱!她给家里寄钱,是天经地义!
她心里时常埋怨妈怎么不想想?她不只四川一个家,她还有两个家呢!如果不把那些钱寄回家,自家不知能买多少东西吃了!
想起宝贝儿子学着他老子弯着食指刮粘在碗边上的糊糊吃,她就一阵心痛。
她知道,四个孩子虽然当着她的面不敢说啥,可背地里却少不了嘀嘀咕咕。可是,气归气,痛归痛,该寄的钱还是往四川,照寄不误。
她以前在信里,就万百十回地说过,这里苦得很,长达半年看不到一点青,净吃包谷面,挣点钱,常常累得皮耷嘴歪,实在恼火得很!
而且,大弟来过一回,看到过连队生活的真实样子,证明她没说谎!没装苦、没装穷!
家里也知道了,男的到连队是没办法上户口的,也当不成职工。
她早就对两个弟弟说过,如果,他们两个是女的就好了,嫁给连里的上海男职工,就可以上户口,可以当职工。可惜,他们没那个命啊!
就这样,小弟弟,还想来!不晓得他们是哪门想的?!
唉,怪来怪去,要怪,就怪自己!哪个喊你三年前回去接梦迪时,为了给爸爸妈妈撑面子,搞得自己和萧长元那么精神、气派!用刘呱呱的话说,就是她刘竹影一家大小就像从城里回来的,像城里的发财人家!
当年,她携夫带子,一家人荣归故里,轰动了整个五小队!甚至附近几个生产队。那是她离家七年,第一次回娘家啊!尽管,那次探亲,几乎掏干了她两口七年的家底。
五小队那些男女老少,哪个不说他们像是从前的发财人家,回家光耀门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