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过头,辨清来人,转过身拱了拱手。
“渭阳君。”他低声道,礼数周全,神色却略显僵硬,仿佛灵魂有一半飘到了远处。
渭阳君负手踱到他身前,在他肩膀上拍了拍,也没说什么,和他并肩站在一起,一同望向石碑上振聋发聩的文字。
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劝慰道:
“扶苏,切莫再惹你父王生气了。一个女子而已,你若爱她,收在身边丰衣足食供着便可。我大秦终有一日会一统天下,你若不忍心她受委屈,届时再给她抬高位分也不迟,不过是一句话的事,何必为了这等小事与王上争辩?寻常贵族男子都有三妻四妾,你我身为宗室,开枝散叶、延绵子嗣乃是应尽的职责,又怎么可能一夫一妻?你一会儿主动向王上认个错吧,不要等他真的动怒,将那楚国丫头……”
他顿了一下,欲言又止,尴尬地笑了两声后继续道:“万一王上将那丫头送走,你岂不是更要后悔?”
其实,他今日来,是因为听闻秦王将楚国公主下了狱,原因竟与那日自己托她送酒有关。
他虽然位高权重,却也不愿意一个孤苦无依的小丫头,因自己而被误会,便连夜求见秦王,将事情原委道了清楚。
然而王上听得兴趣寥寥,眼皮都懒得掀一下,似乎早就了然于心,久居朝堂的老驷车庶长这才明白,秦王压根就没将她那个看似罪不容诛的罪名当回事,他将她下狱,恐怕只是作为逼迫长公子妥协的杀手锏吧。
为了避免父子矛盾激化到那一步,他特意绕着咸阳宫转了一大圈,来到太庙,先行说教了一番。
但他的话,却是发自肺腑的,来自于一个过来人的人生经验。
扶苏无言地听着,眼皮始终半垂着,渭阳君不确定他有没有听进去,这孩子从小就城府深,很难猜透内心真正想法,一旦犟起来,五匹马可能都拉不回来。
该说的话都说了,他作为隔辈的非直系长辈,也不好干涉太多,最后在他肩膀上重重又拍了几下,便转身离开了。
在太庙门口,他遇见了秦王。
“那个犟种,可有松动?”秦王余怒未消似的冷哼道,声线沉哑如豺狼低吼。
渭阳君迟疑片刻,圆滑地点了点头:“王上放心,公子虽然倔强,却也不是不明事理之人。或许只是情窦初开,容易想不开而已,过段时间也就好了。”
话虽是这么说,但他也不否认,少年时期的怦然心动,确实是能记一辈子的。
秦王没有予以回应,渭阳君识趣地躬身告退,余光瞥见两个佩剑侍卫守在不远处,似乎被下了不必跟上的命令。
他叹了口气,大步踏入浓郁冷彻的夜色中。
“已经四个时辰了,你想通了吗,扶苏?”
身后传来熟悉的威严声音,扶苏用力咬了下嘴唇,手指紧紧攥起,许久都没有回身。
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他是否想通,还重要吗?
他被架到了一个空前的高度,他的娶妻俨然已经与整个秦国的利益挂上了钩,他不是盲目执着的昏聩之辈,他亦将大秦,看得比自己生命还重要,可是芈瑶——
她不一样。
他现在脑中空白一片,所有的思绪都被抹去,只回荡着一个念头:
一年前,他为什么非要退婚。
若是当初没那么做,是不是就没有这许多麻烦?芈瑶早就是她的妻了,他也无需再娶甚么齐国公主。
可若真的回到当初,他想他还是会做同样的选择。很多事情,就像是天平的两端,或许永远都难以维持一个安稳的平衡。
嬴政看着儿子清冷又孤寂的背影,心里涌出烦闷的情绪。
他脑海里的扶苏,似乎还停留在小时候的团子模样,乖巧又聪明,会将小脸压在竹简上睡得香甜,嘴里喃喃着刚学会的词句,还会在远远看见他的一瞬间,露出孩子特有的雀跃神色。
但他好像在一夜之间就长成了他陌生的样子,这种陌生,在那件事后越发明显,父子二人,仿佛隔着一堵不断加高、加厚的墙,越来越疏远。
扶苏终于还是转过了身,他们虽是父子,但更是君臣,很多规矩是不能逾越的。
他垂着与父王酷似的狭长凤眸,双手交叠举于胸前:“请父王允许儿臣再思忖些时间。”
他的态度终究还是松动了,然而秦王却并不满意。
“寡人现在就要你的答复。”他沉下脸,强硬地要求道。
扶苏的眸光有一瞬间的黯淡,他知道父王误会他了,以为他是刻意在与他作对,就像几个时辰前那样,但其实并不是。
他心里已经有了决断。
他别无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