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阻止他的动作,却又不好意思直说,犹豫了一会儿才委婉地问:“所以你最终决定出国靠自己闯荡了?”
他终于放开了酒瓶,“她们家一直帮了我们不少。不过,离她家远了,日子还是好过多了,尤其在她回国期间。”
“她带孩子回去看姥姥姥爷?老人家肯定特想孩子。”
他闷声闷气地哼了一声,“谁知道她回去看谁。”
她有情人?我大惊。心里的敏感地带被触动,我的好奇心强烈地想探个究竟,但我真心盼着他不要说出什么来。
屈辱!他怎么能忍受?
我是忍受不了这种屈辱的。听说有些女人能。男人能吗?我认识的人里没听说过这类情况。文学作品里呢?普希金决斗去了,皮埃尔决斗去了,安德烈公爵也要去决斗……有例外吗?哦,想到了一个–乔伊斯笔下的布卢姆。他在街上游荡,在酒吧斗嘴,坐在海边发呆,跟认识的和不认识的人谈论政治、宗教、科学、医学、音乐……期间,时不时想象一下妻子在家跟情夫幽会进行到了哪一步。他好似对她的偷情满不在乎,去給她配化妆水,惦记着給她买新衬裙,还给她买小说《偷情的快乐》。在谈论别人家妻子偷情的风流韵事时,他铮铮有声地说:“对男人和女人来说,侮辱和仇恨并不是生命。每个人都晓得真正的生命同那是相反的。是爱。”当初看到这些段落时我实在难以理解:他真的爱她吗?真的能以博大的爱来坦然接受头上的绿帽子吗?真的能镇定自若地忍受妻子的放荡吗?直到后面看到他那段午夜狂想我才明白尽管他在努力地说服自己但内心深处却无法接受这个痛苦的现状:
“人人都晓得他是个王八。”
“太太当家。夫人统治。”
“你起得了男人的作用吗?”
“我深深地受了凌辱。”
“会把我逼疯的!”
“是作为一名房客,还是一个男妾呢?”
“要是你还有一点点自尊心或体面感的话,就死掉并下地狱去吧。”
一把把小刀子无情地割着布卢姆的心,是不是也无情地割着陆海的心?应该也不例外。一定会痛的。我们谁都不是神。人就是这样的。都是这样的。只要有心,就会感到痛。
但陆海在忍耐,像布卢姆一样。想到这里,我轻轻地、慢慢地吐了口气,偷眼看看低头不语的他,心里隐隐不安。我在想什么呀?怎么能把他跟布卢姆扯到一块儿呢?那个一百年前爱尔兰的小人物,在社会上无足轻重、软弱无力,怀着一肚子学识和社会改革的梦想,却只能蝇营狗苟地在彷徨和苦闷中度日,只能无可奈何地委曲求全,只能偷偷地在心里嘀咕:“他得到的是李子,我得到的是核。这就是我扮演的角色。”而陆海是个聪明能干的现代人啊。他扮演的角色是什么?得到的核又是什么?值得为此忍耐吗?我一直瞧不上布卢姆那个缩头窝囊废。而今,我实在不忍心把这个词套到陆海头上。
也许是我太幼稚了?不懂得生活需要忍耐。这么说好像也不对。这些年来我一直在忍受各种磨难。我很能忍的呀。可配偶出轨这种事却是我不可忍的。看来每个人都把苦痛分为两部分,一部分是可忍的,另一部分是不可忍的。我觉得不可忍的,陆海觉得可以。不过……要是碰到不可忍又必须忍的情况,怎么办?换作是我,不也得忍?我之所以选择不忍,是因为我有选择的自由。当一个人没了选择的自由时,就无所谓可忍和不可忍了吧。那么陆海是哪种情况呢?认为绿帽子是可忍的?还是他没有扔掉绿帽子的自由?
也许是我的观念太陈旧了,把夫妻间的忠诚和尊重看得太重,才会认为配偶出轨是件不可容忍的事。前卫些的人可能不在乎这些吧?就连开放式婚姻都有人愿意接受呢。不在乎就不会痛苦。可那样的婚姻维持下去的价值是什么呢?唉,瞧瞧我兜个圈子又转回到原地。正因为我认为不忠诚的婚姻没有价值,才会把忠诚看得那么重。陆海很有可能跟我有不同的价值观。可是,问题来了。布卢姆问:“倘若插进了第三者,夫妻之间还能有真正的爱情吗?”他嘴上说“能”,而深层的潜意识却大叫“不能”。我呢?不论深层浅层,都毫无疑问地选择“不能”。不过,说不准有人的答案是“能”?这个世界上什么样的人都有吧?肯定有我不能理解的人。退一万步说,即使有了第三者,婚姻维持下去不是为了爱,只要夫妻能达成共识,也未尝不可以和睦相处吧?这些人真是不可思议。我接受不了这样的婚姻。可谁说人人都要走同一条路了?只能说那些人看重的东西跟我不同而已。婚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