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姨唠嗑，小樱、大丫、这个姨、那个舅、这家的猪，那家的牛……而今，面前摆着的还是小鸡炖蘑菇和酸菜炖粉条，老姨还在念叨着小樱、大丫，老姨夫还是一如既往地用同样的嗓门同样的语调同样的词句张罗着让我们多吃多喝，可再也没有妈妈了。

妈妈的一生就这么结束了。年幼时忍饥挨饿、担惊受怕，受尽白眼和欺辱，拼命挣扎奋斗，以为总算熬上了好日子，结果却被她最信赖的丈夫和视如亲妹妹的好友狠狠地猛击一棍，自小极度渴求爱和尊严的心裂成了碎片，再也粘不起来了。之后肉体不断遭受病魔的折磨。死成了她唯一的解脱。难怪她说她归心似箭。心死了，肉体活在这个无忠无信无情无义的世界里还有什么意思？

有一天上午，她闭着眼睛躺在床上打点滴，我坐在她脚边，靠在墙上，眼睛盯着输液架子上跳动的光点，顺口跟她说起以前看过的一篇文章：有人说人类的爱是单向传承的，而不是循环的，也就是说，父母把爱给予儿女，儿女把爱给予他们的儿女，而不是把爱回传给父母，这样才有利于人类繁衍下去。她没睁眼睛，只是淡淡地说：“我没有得到过父母的爱……我给了你母爱，我尽力了。”我心里痛了一下，立即说：“我知道，我得到了比一般孩子更多的母爱。我不要孩子，我要把爱都回传给你。”

可怜的妈妈。

我叹了口气，抬眼瞥到父亲。几口酒下肚，他脸上现出一层红晕，眼睛也有了点神采。我这会儿不再怨恨他，只觉得他好可怜。他一时纵欲毁掉了家，失去了最关心体贴他的老伴儿，成了孤家寡人。值得吗？

周密说他为自己的过错悔恨自责，那么父亲呢？这些年来他的心里是否也有过悔恨自责？失去的再也回不来了。都说人要为自己的行为承受代价，可代价都是人能承受得起的吗？

在欲望的深壑边徘徊张望，一不小心掉了下去，万劫不覆。再悔恨都没用了。良心被狗咬掉一口，剩下的部分在懊悔、在悲泣、在哀嚎。

可怜的父亲。

老姨夫喝到了兴头上，满脸通红，两只手紧紧拉着父亲的胳膊，嗓门高了一大截，话也多了起来，他反复唠叨：“姐夫你一个人过日子不容易，你可得好好照顾自己。”他真挚的关心写满脸上。多年来他们对父亲一直都是这样真心实意地好。

妈妈婚后尽力接济老家的亲戚，对她二叔和大姑尤其好，经常去看他们，给他们钱，给他们带去自己不舍得吃用的东西。她大姑晚年给小女儿招了个上门女婿，这小女儿便是眼前这位老姨。我很自然地把老姨当成亲姨，把姑姥当成亲姥姥。父亲没有反对过妈妈接济亲戚，哪怕这样做大大影响了我们家的生活。他这个书香门第出身的知识分子对妈妈这些贫穷、没文化的亲戚始终温和有礼，没有半点蔑视和嫌弃。他也因此一直被这些亲戚们尊重敬仰着，也被妈妈感激着。

结婚一年后妈妈把她那从未给过她一丝关心的疯疯傻傻的老爹接到家里，一直住到我七岁时他去世。小时候我的印象里姥爷只做两件事：一是从早到晚不停地吸旱烟，把家里弄得乌烟瘴气；二是到处找茬惹事。他几乎跟大院里的每一家都吵过架。妈妈隔三差五就得去跟人家赔不是。他在家里也不放过爸妈，不停地挑刺儿找茬儿。这个世界上他唯一不训斥不咒骂的人就是我，他有时候甚至会给我一块糖吃。妈妈曾多次跟我讲，姥爷胡作乱闹时，她只能忍耐，命苦，摊上这么个爹，能咋办？所幸父亲的脾气好，不管姥爷闹得多凶，父亲从不抱怨。

也许这才是妈妈在事发后肯为他屈尊求人的真正原因？唉，自从父亲出轨后，我把他好的一面全忘光了。妈妈也是吧？被怨恨蒙住了眼睛，再也看不到也想不起父亲的好了。周密出轨后，我又何尝不是如此？只盯着他的错，再也不愿想起他的好。怨恨把我们圈在阴暗的井底，隔断了我们对情义忠信的感知，我们只能看见头顶上巴掌大的一小片天，乌云密布，阴雨连绵。久了，我们都忘记了阳光普照的日子是什么样的，甚至忘记了这个世界上还有太阳。

我夹了一个黄米面黏豆包放进父亲的碟子里，“爸，你最喜欢吃的。”

他惊呆了。

十几年了，这是我第一次给他夹菜，第一次正眼温和地看着他，第一次主动对他表示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