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时刻不停地忙着,满屋飘香,热气腾腾。她的笑声爽朗清脆,是那种毫无城府的开怀大笑。她喜欢说父亲走路不看道的笑话。有几次父亲陪她骑车去乡下,路上父亲突然就不见了,她每次回去找都发现父亲连人带车掉进路边的深雪沟里。我儿时冬天得肺炎,半夜发高烧,他们俩用几层棉被把我裹紧,抱着我往医院赶,父亲一脚踩到冰楞上,滑个趔趄,怀里的棉被包嗖地一下飞出去,他们在雪地里到处摸……每次听她说到这里,我都咯咯咯笑个不停:“怪不得我这么笨呢,都是被我爸给摔的。”那时候的我真爱笑,一点小事就会笑个不停,妈妈总说我是个快乐的小燕子,飞过来,飞过去,飞到哪里都是笑声。
火车停在长春时,雪还是那么大。我裹上大衣戴好围巾,跳下火车,深呼吸几大口凛冽的空气,快步来回走了两圈。脑子被冻得清醒了一些,我想起我应该提醒自己不要再想过去的事了。别想了!加州不下雪。我会找到新的快乐的。会的。一定会。
回到车上,我从背包里拿出《卡拉马佐夫兄弟》上册。临走前打扫卫生时,我瞥见写字台上摆着这套书的下册。我拿起书一边翻看一边对旁边的父亲说:“我们大学文学社讨论过这本书,现在基本上都忘光了。”
“你想看就带走吧,我过几天去书店再买一套。”
“出国这几年,除了英文专业书,别的什么书我都没看过,都忘了以前多么喜欢读小说。”
他从书架上抽出上册和旁边的《罪与罚》,一起交给我。
我接过书,翻了几下《罪与罚》,“这本书我以前也读过,一点不感兴趣。没有浪漫的故事,讲的还是一百五十年前俄国底层社会的事,离我们太遥远了。”
“人性是一样的,在什么环境下都是一样的。不管时代怎么变,人性是不变的。”
“我只记得一点儿,贫穷产生罪恶。”
他把目光转向窗子,叹了口气,“讲的不止是贫穷……也不止是罪恶。”
还有什么?我想问,但没问出口。潜意识里我觉得这是个过于敏感的话题。况且,他一向少言寡语,我即便问,他也不见得说,我还是自己寻找答案吧。我爽快地说:“好,我都带走,正好路上看。”
我打开书读起来。到bj下了火车,转去机场,飞到东京,又在东京机场候机。我一直不停地读,沉浸在书中凄惨悲苦的世界里。人性中的善……人性中的恶……光明的一面……阴暗的一面……人性的弱点……贪婪的欲念……良心的挣扎……是啊,这就是人。这就是人性。父亲说得对,人性从来都没变过。现在的人还是跟书里的人一样:有善、有恶、有光明的一面、有阴暗的一面、有弱点,有贪欲,也有良心的挣扎。
返美的飞机上乘客不多。我这一排三个座位,只有我一个人。我坐到中间的位子上,闭上眼睛,陷入沉思。书中人物内心的苦闷、绝望和挣扎深深地震撼着我。我由他们的痛苦联想到现实世界,又对照着思考我一路走过来的人生。我看到了他们痛苦的根源,也同时看到了自己痛苦的根源。
人人身体里都住着一个魔鬼,那就是阴暗的、不可告人的贪婪欲念。好在人可以用理智圈住它,阻止它跑出来作恶。只要理智的约束力足够强大,人就不会把阴暗的想法付诸实施,就可以表现得光明磊落。可贪欲这个魔鬼却不肯轻易就范,总在伺机蠢蠢欲动,一旦发现人的薄弱环节,便会突破防线跳将出来,把人变成它的奴隶,任由它驱使,做出伤害他人的事。大到杀人放火,小到偷偷摸摸,还有偷情出轨……这个算是大还是小?对于有的人来说,可能跟偷公厕手纸那样算是小事一桩,可对于有的人来说,却有可能导致毁灭。可恶的魔鬼。周密所说的鬼迷心窍的鬼,不正是贪欲这个魔鬼吗?它迷住人的心窍,导演着人世间无数的悲剧。
受害者痛苦,施害者也痛苦,因为他们在害别人的同时也在害自己。当拉斯科利尼科夫对索尼娅坦白了他是杀人凶手后,索尼娅扑到他身上紧紧地搂住他,高声大哭起来:“现在全世界再没有比你更不幸的人了!”现在我终于理解为什么托尔斯泰说他不仇恨作恶的人,而只是怜悯他们,因为作恶的人比遭罪的人在他自己的心灵中更为不幸。
突然间,我泪流满面,一股强烈的同情心翻涌上来,如同巨浪,淹没了我的心,反复荡涤冲刷着角角落落里的怨恨。因为我们的软弱,我们都成了贪欲魔鬼爪下的牺牲品。我同情自己和妈妈,为了我们无力对抗伤害而承受多年的痛苦;我同情父亲和周密,为了他们曾经的脆弱、迷失和多年良心的煎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