团的一员送小姑出嫁时,她爽快地答应了。她心里清楚,母亲之所以让年幼的她去做伴娘,无非是看中作为伴娘的两元钱礼金而已。但于她而言,最重要的是能够逃脱两天母亲的掌控,不用带弟弟,还有吃有喝有钱拿,没有什么比这更自在的了。
新人出嫁,必须由本村的未婚年轻女子作为伴娘护送到男方家。伴娘人数根据本村情况来定,少的有七八个,多的一二十个也说不定,人缘不差的通常全村的未婚年轻女子都会一起来送行。当然,对于女方父母而言,送亲队伍越是庞大,自己女儿在婆家就会越有面子。
小姑出嫁的这天,从早上到中午,几乎水米未进,一来是吃不下,二来按习俗,新娘在婚礼这天,不能进食过饱。阿珍看到,只在中午饭的时候,二伯娘端了一碗瘦肉汤上楼去,不一会儿又拿下来了,还剩了一小半。
吃过午饭后,小姑起床了,梳洗整齐,穿新郎帮购置的新嫁衣——也就是一套从未穿过的行头而已。小姑然后就一直坐在床边沉默不语,似乎在想着心事。一群同样身穿新衣的伴娘们围坐在小姑床边,叽叽喳喳地边磕瓜子边闲聊。
下午3点多钟,请来接亲的卡车到了,于是开始一阵人仰马翻,娘家为新娘购置的日常生活用品,贴了大红喜字的,一件件地搬出村口,抬上卡车车厢。因为路太狭窄,卡车进不来,所以只好由男子们抬出去。
大红油漆衣柜、矮柜、喜被、毛巾架、穿衣镜、洗脸盆、自行车、电视机、缝纫机、衣架、八仙桌、长凳、木椅……当这一件件喜气洋洋的新婚物品被抬上卡车,卡车的车厢很快塞得只剩一小截过道,刚好够伴娘团站着挤一挤,车头副驾的位置都是留给新娘坐的。
吉时已到,新娘该出门了,二伯母负责给新娘打伞,遮住脸部,三叔娘则给新娘拿好喜帕,两人一左一右搀扶着新娘。一直沉默不语的小姑,这时突然呜呜呜地哭了起来,似乎并不愿走。二伯母和三叔娘只好强拉着小姑往楼下走,一边走一边催促伴娘们:“走走走,快下楼,你们先下去。”
伴娘们一个接一个地爬下了木板做的楼梯,楼梯发出沉闷的“咯吱咯吱”响,伴随着新娘的哭泣声,杂乱的脚步声,全村小孩看热闹的尖叫声,这时新娘家的喜庆气氛达到了顶点。
在两位嫂嫂一前一后的簇拥下,新娘一边用喜帕捂着脸哭泣一边一步一步地走下楼梯,在楼梯口又停住了,不肯挪步。两位嫂嫂于是只能一左一右扶着她走。
一步三回头地挪到大门口,小姑突然放声大哭起来,任凭两位嫂嫂用力拉扯,就是死死抓住门楹不肯出门。
这时人群中有人小声议论:“该听到新娘子唱歌了。”
按地方风俗,姑娘出嫁的时候会有出嫁歌,表达对父母养育之恩的感情。果然,小姑边哭边唱:
“爹娘养我二十年,
我未回报一分钱。
今日突然远离去,
叫我如何不伤心。”
阿珍环顾四周,这个时候哪里还有爷爷奶奶的身影,早就不知躲到哪里去了。
二伯母和三叔娘劝解小姑:“好了好了,他们出去了。吉时到了,快走吧。”
小姑还是放声哭着不肯迈过门槛,她身强体壮,两位嫂嫂倒也奈何她不得,只能不停劝解。
小姑哭了半晌,突然回身转向自己母亲的房间,倒地跪拜。
见此情景,许多人也禁不住红了眼眶。现场的长辈们纷纷夸赞,“这孩子有心了”,“爹娘没白养”。两位长辈过来一起帮着二伯母和三叔娘搀起小姑:“好孩子,你的心意爹娘都知道了,快起来吧,好好过日子,爹娘就放心了。”
听了长辈的劝解,小姑渐渐止住了哭泣,抽抽搭搭地由两位嫂嫂搀扶着出了门。二伯母撑开红绸伞遮住小姑满面泪痕的脸和哭得红肿的眼睛。小姑在伴娘们前拥后簇下出了村子,上了婚车。
阿珍看着眼前这一幕觉得很奇怪,新娘为什么要哭泣?是不愿嫁人吗?不愿意嫁为什么一定要嫁?新娘一定要会唱山歌吗?出门一定要撑一把雨伞吗?
多年以后,当阿珍同样也为人父母,也有了自己的女儿,才明白其中包含的情感。在那个交通和信息都不发达的年代,人们通常都极少外出,尤其是女人。一个在自己跟前养了20年的女儿,无一日不在自己身边,突然有一天她要离开自己,从此成为别人家的人,这种难舍的滋味,只有为人父母者才能体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