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说来就来了,背着个褐色的帆布背包,脸上黑黢黢的,颧骨塌陷,就像盛开在荒原上的一朵牛蒡花,在人群中一点儿也不显山露水。那一瞬间,望斌都有点儿认不出来了,他的心突然莫名地疼痛起来,像被马蜂蜇了一下。当年,海棠可是村里有名的俏女子,穿一件粉红色的灯芯绒风衣,袅袅亭亭,就像六月荷花。走在村道上,引来一湾人的目光,上她家提亲的,几乎踏破了门槛儿。
一些心痒难禁的小伙子暗自嘀咕:“妈呀!这样的瓜溜妹子到哪里去找,揽在怀里,芬芳无比呢!”结果,海棠还是看上了有文化的退伍兵望斌。
现在,望斌就轻轻地揽了海棠的腰肢。闻着女人身上熟悉的气味,他能感觉到老家原野上乔麦的清香,悠远、缠绵,及后,他又有些汗颜。如今,他所憧憬的城市生活依旧宛若海市蜃楼,他感觉自己像一截浮萍,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之前,他曾热烈地争取过,先是去当兵,幻想着成为一名军官,光宗耀祖;后来,退伍回乡,又到了电台,期盼能当上国家工作人员,彻底跳出农门。可是,这一切,哪是他一个根基尚浅的农村伢子能够左右的呢?有时候,他不免自怨自艾,咒命运的不公,咒自己学识的浅薄。更多的时候,他将过往掩埋起来,玩命地工作,努力地赚钱,放下自己卑微的尊严。只是,对自己钟爱的女人,有着太多的愧疚,这让他寝食难安。
马路牙子上行人匆匆,每个人的脸上都是凝重的表情。这个落雨的早晨,天地间阴沉沉的,人们并没有多少情致可言。望斌急急地挽了海棠的胳膊,两人撑起一把小伞前行。滑湿的小道,他们的身影叠加在一起,在雨幕中渐行渐远。
海棠的身子柔软,望斌觉着那就是一团火,一团燃烧在他心中的火,就像盛开在山涧的鸡冠花,亭亭高出竹篱间,染罗包却绿云鬟——
走着时,他便问:“海棠!在娘家吃苦了么!”
海棠说:“哪能呢,就是帮父母亲收了一季油菜籽!”
“噢!你还学着干农活了?”
“哪里呀!只是帮个忙,你不知道,现在湾子里的姑娘小媳妇,哪个还肯下地干活,活路都撂给上一辈的老人了!”
“噢!她们岂不成了花瓶里的鲜花,让人供着养着。”
“你还不说,现在就这年景,只可惜我冇那个命!”
“以后会有的,我当牛做马都要还你呢!”
“哧!哪个要你还?”海棠嗔笑道。
两人絮絮叨叨地说着,就像一对久别重逢的情侣,之后,便躲在租房里卿卿我我。相逢的日子,似乎总是那么短暂,有男人在身前身后绕着,细心地呵护,海棠感觉时光一下丰盈起来。
朦朦胧胧的小雨下了几天,海棠渐渐地恢复了元气。她在工业区的周遭梭巡,大大小小的工厂,就像老家的胡杨林,赶趟儿似的,淤积在马路两旁。花里胡哨的招工广告,仿佛林地间滋生的杂草,漫天绽放。荐工的行人,似乎也是漫不经心,他们习惯了挑肥拣瘦,也习惯了喧嚣。几天之后,海棠瞄上了一家线路板厂。本来,她是应聘iqc的,经理看她温文尔雅,谈吐得体,便要她做了拉长。经理方头大耳,看人有点阴鸷的笑,叫海棠心里咯嘣一下。对于这个突兀而至、兵头将尾的衔头,海棠起初是拒绝的,她只想做个普通员工,安安稳稳赚一份工资就够了,只要能和老公长相厮守。
晚上回到租房,望斌说:“海棠!赚钱多少无所谓,只当过来陪伴我吧,不过,人生一世,机缘可遇不可求,正确时总要好好把握,当你老去时还有些念想!”
海棠说:“说的是在理,只是拉长没那么好当呀!事事都要带头,身体力行,管严了得罪员工,管松了上司不满意,就像两头受气的风箱!”
望斌说:“尝试一下没有坏处,这个世界压力无处不在的,谁都不容易,生活就是这样。管理更是门学问呢!比如说怎样安排、组织分工,怎样与员工交流,诸如此类——成天扳着个脸,高高在上也不行,重要的是以理服人、将心比心呢!”
海棠虔诚地聆听,不时颌首赞许,她兴奋的小脸通红。“老公!瞧你在外历练多了,肚子里不光有墨水,点子还恁多呢!”
海棠踌躇满志地赴任了,人声鼎沸的工厂,她的胆识突然开发出来了。每天,她手上拿个绿色的小本,在车间里转悠,像模像样。有时,她忙得像个陀螺,哪个员工做错了,她便轻言细语地耐心讲解。有时,流水线人员缺失,忙不过来,她便披挂上阵堵枪眼,到各个工序帮忙,如英雄一般豪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