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狄寺丞,不就一口一个‘恩相’吗?更别说当今的太子家令、东宫大管家,那正是令公的亲侄儿哪,听说向来孝顺叔父,比父子也不差什么……”
太子家令阎庄,是阎立德之子、阎立本的侄儿,这一点狄仁杰倒也知道。之前阎立本曾提过一句,嘱咐他在长安如遇麻烦,可去找阎庄帮忙。“我家的下一辈,也就他靠得住,办事稳当些。我自己那些不成器的孽子,唉,也不必提了……”
此时武敏之提起阎庄,却明显是在含沙射影,甚至隐约把权善才伐柏案与东宫联系到了一起。阎立本还没听完,就急火攻心地咳嗽起来,狄仁杰赶紧上去拍抚。
烛光前黑影晃动,是姬温事不关已地漠然离开。武敏之却死赖着不肯走,眼见老宰相咳嗽成那样,脸上毫无怜悯同情,双臂横胸,专等回话。
“周国公,我等官卑职微,令公又已致仕,管不得你这位贵人。请自便,爱问什么问什么吧……”狄仁杰安抚下阎立本的咳嗽,“令公稍待,仁杰去去就回。”
他说着站起身来往门外走。武敏之果然叫住他:“狄寺丞要去哪里?”
“去请雍王来评评理。”狄仁杰冷冷回答,“雍王想必也还没睡,他深通经义、仁德怀惠,又是二圣爱子。仁杰请雍王过来,评一评周国公此举,是否正宣示了天子朝廷敬老尊贤、优待致仕前朝老臣之意。”
此刻北司马院内所有人,只有雍王李贤一个人爵阶高过周国公武敏之。更重要的是,他身边还有一群如狼似虎的卫士,而且不会太顾虑武敏之的外戚身份……估量之下,武敏之起身冷笑:
“算了吧,我替狄公省这一趟跑腿。雍王也累了,此刻怕是正让他那俊俏家僮服侍着安歇呢,狄公这一过去,也闹个猛撞,两下里不好。你们夜里慢慢商量供词,我明日再问。”
“还问什么……你明日去我院里查去,查出一根陵上的木料,就拆我阎立本的一根老骨头……相抵……如何?”老宰相喘吁吁地捶床怒骂。武敏之凤眼一棱,冷笑回嘴:
“木料扒了树皮以后,能看出是在哪里砍的才怪!令公这赌咒发誓倒是惠而不费,毫无风险!”
这人也不知是天生的阴损刻薄还是怎地,枉费他一副好皮囊好口齿……狄仁杰也憋着气,将武敏之送出门,回来又安慰阎立本一番,照顾老人家在床上睡下,自己和衣倚在床边打盹。
门外人声渐静,北司马院里的人应该都睡下了。阎立本长吁短叹撸鼻涕擦眼泪地闹一阵,刚安静些,忽又压低了声音唤:“怀英?”
“令公?”
“武家人这是对着东宫去了……你看出来没?”
狄仁杰默然。他明白阎立本的言下之意,更清楚自己这位恩相的立场。在老人家看来,他狄仁杰理所当然也该是“东宫的人”吧。
“二圣常年驻东都,三省六部贤臣良佐大半随驾过去,长安太子这边缺人才呐。”之前在阎氏别业长谈时,老宰相看似随意地说过这话,“就连我这等混饭一辈子的庸碌老吏,望八十的人了,计日等死,太子还存着痴心,指望我养好病再回朝办事呢……太子啊,我老是担忧他,心肠太软。他将来可是要接大位的人啊……”
心肠太软,所以接大位做皇帝会有麻烦。口没遮拦的病退老相又扯了一堆话,转回正题告诉狄仁杰,近年辽东那边半岛生乱,当今第一名将宰相刘仁轨率军出征新罗去了。朝内其他宰相都要随驾去洛阳,长安无相决庶政,诸事不便。皇帝和太子商议着,打算命大理卿张文瓘加衔‘同中书门下三品’,入政事堂坐镇。
可张文瓘年纪也不小了,精力有限,行宰相职,就没法再兼顾大理寺司法事务。太子派人咨询阎立本,阎立本推荐了他狄仁杰,说是“当世少见的能干明断法官,多加历练,拜相亦指日可待。”
于是自己就从安西调回京师,连升数级进了大理寺……弄明白这番前因后果,狄仁杰倒犹豫起来。
可他无论如何不能拒绝阎立本。十年前他在汴州判佐任上,为同僚诬告,蹲了快两年牢狱,最后被河南道黜陟使、工部尚书阎立本巡视发现,一见惊其面相,再审还其清白,荐授并州都督府法曹,离开河南道是非窝。他欠着老宰相一条命呢。
“姬温这人本来就不地道,出了事,我怕他狗急逃墙投靠武家……你要小心呐,唉……”阎立本躺在漆黑一团的床榻上低叹,“流年不利,谁知道好些年前我阿兄一个念想,如今又成了他手里的把柄……”
狄仁杰想到那个“陪葬汉漆”的话,心知可能与阎氏兄弟造墓逾制越礼有关。阎立本不愿意细说,他也不便逼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