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舍是紧挨着锅炉房的,但李喜田却冻得睡不着。放假了,锅炉早已不烧了,而取暖铁炉的烟筒不知让谁将伸出墙外的那一截抽走了,除了做饭生火非挨它的烟熏不可之外,平时便不生火,尽量不吸或少吸一氧化碳。
而且,也不仅仅是因为冷。远处村庄里和对面山坡上的职工家属区传来的年前特有的那种三三两两的爆竹声,很使他想起许多什么,唤起一些复杂的感情来。
他感到了孤独。
他起了床,拿起没有子弹的汽枪,与其睡不着,不如去履行一番自己的职责——护厂。
护厂,对他具有考验的性质,他是烧锅炉的临时工。冬烧锅炉夏做饭,杂七杂八啥都干,但现在无须乎再烧锅炉了,职工都放假回了家,而工厂春节之后就要搬迁。
这半导体厂的所在叫簸箕山,因形似簸箕而得名,是沂蒙山区之一山。沂蒙山不是一座山,就象喜玛拉雅山里面还有珠穆朗玛峰一样。
前些年沂蒙山里建了不少工厂。工厂多了,耕地少了,作为一种赔偿或交换,各厂都招了不少当地的临时工。如今体制一改革,许多厂要搬迁到城里跟地方国营厂合并。所有临时工都下放回家了,厂领导考虑到他父母双亡,家里再没有别的人,又一贯表现挺好,文化考试成绩也不错,打算看他搬迁这段时间护厂的表现,而决定是否留用。
簸箕山的地皮是山下沂河头的,半导体厂跟沂河头的关系一向不怎么好。沂河头的人经常到厂里面砍柴,拿走一点堆在车间外面、却还能用的七零八碎儿,你一制止,他便理直气壮:“山是我们的山,地是我们的地,俺们的地方俺为何不能来?”而且最近也有些苗头不大对头,上级刚决定搬迁,围墙外面水泵房的窗子就让人卸走了。
李喜田是沂河头人,派他这任务就多少有点以夷制夷的味道。
半导体厂的布局很科学。这面山坡是单身职工宿舍,对面山坡是职工家属区,后面山坡的围墙里面是厂区。这时候,厂区里黑黝黝的,死一般寂静。李喜田沿着围墙转了一圈儿,心里不由得有点发怵。
并不是一开始就有这种气氛的,如同大观园曾经昌盛繁华过一样,这里一向很热闹。
簸箕山建厂,城里人进山,沂河头的生活气氛发生了许多微妙的变化。且不说沂河头的鸡蛋一个提了三分,运不出去的苹果一下有了销路,村头安上了自来水,单是傍晚时分,那山泉旁、溪水边、垂柳下,那一对一对相依相偎、拉手搭肩的青年男女,就很让古老纯朴的沂河头人大开眼界。
沂河头,顾名思义,是沂河起头的地方。这里山泉遍布,****,杨青柳翠。站在喜田宿舍门口,可以看得见沂河头翠绿茂密的树梢和艾艾姑娘家的屋脊烟囱上冒出的缕缕炊烟。
沂河头风景极美,却很穷。这是不足为怪的。泰山很美,但若安上十个八个的大队,在那里吃上两年的大锅饭,试试?因此美丽的姑娘姚曼后来跟临时工李喜田熟悉的时候,就谈起了她从中悟出的道道。她是唱着“沂蒙山区好地方”的歌进厂的,她认为凡是唱哪里好,哪里就最穷。唱新疆是个好地方,叫你去你干嘛不去?没唱上海是个好地方,你干嘛拼命往里挤?由此可见,这类好地方歌的真实含意多半是说比别的地方更艰苦一些。
因为穷,沂河头的青年对半导体厂的工人便格外地羡慕。半导体厂的工作不错,不穿油渍麻花的工作服,不出淋漓满身的臭大汗,他们的工人尽管跟多少厂的工人渗和在一起,一眼就能认得出来。这半导体厂的所在,就是沂蒙山的小上海。而且厂里的女工比男工多,经常可以看见长得不美的青年找的对象怪漂亮。这很有些诱惑力的。因此种田人,特别上过几天学的年轻人不爱田了,爱上了能开工资的厂,尤其是这半导体厂。
这机遇不是很多的,但李喜田得到了。他有文化,加之有人替他说话,艾艾她爹放牛老汉将了大队党支部一军,逼着他们在喜田身上“体现一下****优越性”,因此尽管人人都想去,可他去人们没意见。
当李喜田护厂巡岗回到锅炉房旁边的宿舍门口时,他想起了第一次认识姚曼的情景,脸就有点发烧。
锅炉房的后面有一间小屋,原是做更衣室或是堆点杂七杂八什么的,李喜田的前任神不知鬼不觉地将它改造成了个小澡堂,以供锅炉工下班洗澡用。并不是所有的人都知道这小屋改造之后的用场的,但姚曼知道,或许她过去常来常往。李喜田上班不久,她来了。临时工的身份连同这工作的本身,很使他有点自卑感。她的到来,使他格外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