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有时候,我会切身感受到,在大自然中不论任何场合,都能跟最甜蜜、最温柔、最天真和最鼓舞人的朋友结交,乃至于对愤世嫉俗的可怜人和最忧郁的人也不例外。凡是生活在大自然之中,心智还健全的人,就不可能会有极度的忧郁。对于健康而无邪的耳朵,暴风雨无非是风神埃俄罗斯①式的音乐罢了。任何事情确实无法迫使一个简单的勇敢的人产生一种低俗的悲哀。我在享受四季给予的友情时,我相信,不管什么事情都不能使生活成为我的累赘。蒙蒙细雨滋润了我的豆子地,让我今天待在家里,但我并不因此感到讨厌、发愁,反而还觉得很好呢。下雨天,固然我不能下地锄豆子,可是,下了雨远比我锄地更有价值。如果说雨老是下个不停,使地里的种子和低洼地的土豆都给烂掉了,不过话又说回来,下雨对高地上的草还是有好处的,既然如此,岂不是对我也有好处?有时候,我常拿自己跟别人作比较,看来天上诸神对我特别垂青,比我注定得到的还要多着呢;仿佛我有一张证书和保单在他们手上,而别人却没有,因此,我得到了上天特殊的指引和保护。我可不是在恭维我自己,不过,很可能倒是他们在吹捧我。过去我从来没有感到孤独,或者换句话说,丝毫没有被孤独感压抑过,不过有一回,那是在我进入树林子几周之后,我有过一阵子怀疑,对于一种宁静而健康的生活来说,有个近邻相互交往是不是须臾不可离。其实,独处并不是令人愉快。与此同时,我又意识到自己的情绪有一点儿失常,不过好像我也预知自己会恢复正常。我正在冥思苦想之际,纷纷细雨飘落下来了,我猛地意识到,与大自然默默地一来二往,没承望会如此甜美、如此友好,在每一滴淅沥的雨声中,在我屋子周围每一个声音和每一个景点中,都有一种无穷无尽和难以表述的友情,有如一种
支援我的气氛,使我原想与人毗邻而居一说已经一无可取,打这以后,我也断断乎不会再有那种想法了。每一根细小的松针都富有同情心,仿佛渐渐长大,成了我的朋友。我清晰地意识到,即使在我们通常称之为野蛮、沉闷的地方,都有某种与我有缘的感觉,而且,与我最亲近的血缘、最富有人情味的,并不是一个人或一个村民,因此,从今以后,不管身在何方,我断断乎再也不感到陌生了——
悲恸使哀伤的人过早衰竭;
生者在尘世间,来日无多,
托斯卡的美丽女儿啊。①
我曾经有过一些最美好的时光,是在春秋两季持续暴风雨时,上午或午后,我坐在屋子里听着暴风不停地咆哮和大雨瓢泼之声,却给了我些微慰藉;暮色早早四合,迎来了一个漫漫的长夜,其间就有千丝万缕思绪仿佛及时生根,徐缓舒展开来。来自东北角的滂沱大雨,使村子里每一幢房子都经受了考验,女仆们手提拖把和水桶,站在门口拦截大水进屋,这时我坐在小屋门背后,那是唯一的一道门,我才深深地体会到它有力地保护了我。在一场大雷雨中,闪电击中了湖对岸的一棵高大的北美油松,自上而下劈出一道螺旋形状的凹槽,很显眼而又匀称,有一英寸多深,四五英寸宽,就像你在手杖上开的凹槽一模一样。前天,我打从它那儿经过,一抬眼就看到那个标记,我不禁大吃一惊,那是八年前一个吓人的、不可抗拒的霹雳留下来的痕迹,现在看上去比从前还要清晰。人们常跟我念叨说:“我想,你在那里准会感到很孤独;总想和人们更接近一些吧,特别是在下雨、下雪的日日夜夜里。”我按捺不住很想就这么着回答:——我们居住的整个地球,充其量只不过是宇宙中小小的一个点儿。那边的天空那颗星星,连我们的天文仪器还压根儿估量不出它有多大,你想想,它上面的两个相距最远的居民又
能有多远的距离呢?那我怎么会觉得孤独呢?我们这个地球难道不也是在银河系吗?你提的这个问题,我觉得,并不是最重要的问题呀。什么样的一种空间,才能是把人与人们隔开,让他感到孤独呢?我发觉,两条腿不管怎么使劲儿走,也不能让两颗心挨得更近些。我们的住地最想靠近的是什么地方?当然不是人多的地方,什么车站啦、邮局啦、礼拜堂啦、学校啦、杂货店啦、烽火山啦、五点区啦①,因为这些地方人群杂沓——而是更乐意接近我们生命不竭之源泉——大自然,我们从自己全部经历中发现,我们的生命源自大自然,就像生长在水边的柳树,它的根须也向水边延伸一样,人的天性不同,因此情况也殊异,不过,聪明的人就是在这样的地方挖他的地窨子……有一天晚上,在去瓦尔登湖的路上,我赶上一位镇上乡友,他已积攒了所谓的“一笔很可观的资产”——虽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