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肆无忌惮狂跑,竟没意识到跑向哪儿。少陵山顶给过我子弹壳的解放军啊,祝贺我吧,我当兵啦!长征路上给我们讲过行军常识的解放军啊,欢迎我吧,我当兵啦!长眠的祖宗啊,祝愿我吧,我当兵啦!奶奶、妈妈弟弟妹妹,同学和老师们,欢送我吧,我当兵啦……我当兵啦!我有点象范进中举似的兴奋疯了吧?
跑哇跑哇,不知不觉竟跑进一家院子。当我举手要敲门时,才清醒过来,这是杨烨的家。
一只公鸡扯着脖子长长的一声唱,我冷丁意识到,天才朦朦亮,这时候敲她家的门,真是疯了。
我转身又向学校宿舍跑。一进屋,我把吴勇的被子掀掉,搂住他的脖子大声说:“他妈的,我当上兵啦!”
全舍的人都被我吵醒了。我抱住吴勇在床上打了个滚又喊了一声:“我当上兵了!”
我的棉衣似铁,只穿背心裤衩的吴勇打着冷颤把我推开:“我呢?还有我吗?”
我这才止住疯狂,犯了错误似的敲着自己的脑袋,我真自私,我太自私了,高兴的时候怎么忘了问问战友行没行呢?
吴勇智多星的派头无影无踪了,幼稚顽童样不安地问:“我排最后一号,批准你,会不会挤下我呀?”
我更觉得自己自私了,怎么就没想到会不会把战友挤下去呢?
6
从被首长嘱咐过划清界限起,我变得胆小了,卑微了。就要离家远行,想回家看看爸爸妈妈及弟妹们都不敢。还想到杨烨家跟她告个别,左思右想也没去。现在想来多么难以置信,那时人的心不是肉长的吗?生平第一次离家远去不知几年而归,竟能与共患难的父母兄妹及朝夕相处日夜想念的女同学不辞而别?却就那样做了。只能和学校告个别吧。尖厉的小北风裹着雪粉嗡嗡铮铮地扑打着学校,七十多人当兵一走,各派组织都散了架子,没人到学校来了。满院***被风刀割得残破凋零,一片冷清凄凉。只有敲钟师傅住的水房子冒着一缕烟。水房门锁着,不知老钟头哪儿去了。看看图书馆的“老书头”吧,那回扫四旧烧书,他从火堆给我偷出好几本。
走到图书馆窗前看了看,“老书头”也不在,五六个“**”老师在写检讨材料。要走了,连看见母校这些“**”老师也觉着留恋,可跟他们说什么呢?我在窗外看了一会儿,他们也用友好而怯生的目光看着我没戴领章帽徽的军装,不知该说什么。不过那复杂的眼光都懂了,这就是告别。
几声马嘶呼唤着我。有年去农场劳动,我被蛇咬了,没车往医
院送,是那匹大红马驮我去的。看看马儿吧!
马棚收拾得比哪个教室和兵团团部都干净,我真羡慕无忧无虑埋头吃草的四匹大马,它们用不着和谁划清界限,也不用和谁闹派性,吃饱了好好干活就是了。我上前摸摸大红马的脖子,无限深情地说“保重吧,我要远走他乡,不能和你一块建设学校了!”我满心头的告别情绪控制不住对马发泄起来,马抬头舔了舔我的手,竟舔出我一串眼泪。大红马好像认得眼泪是什么,善良地冲我咂巴着嘴。
“放心走吧,我们会把学校搞好的!”
吓得我打了几个冷颤。见鬼了吗?我感觉到身后有一双眼睛看我,回头见墙根的谷草堆上站着杨校长,杨烨的爸爸。他缠着白绷带的手里一本红塑料皮的书,眉毛、胡子、帽耳朵上都是白霜,他借着后窗投进的弱光在读书。他一定以为我方才是同他说话所以才站起来回答我的。他是杨烨的爸爸呀,无论如何我应该跟他说几句话,马棚里没人看得见。可他也真是痴心妄想,谁都在同他划清界限,哪还能用他建设什么学校?我虽然暗中保护过他,但也违心地当着对立组织的面用不切实际的言词批判过他,我总觉得欠了他的帐。他以为我的眼泪是为他道歉而流的,不安地安慰我:“你们没有错,我是应该好好批一批。给你当了好几年校长,连你家住哪儿都没问过,这不是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是什么?”说着也擦了擦湿乎乎的眼睛。
我无法回答他。
他大人关心孩子似的问我:“你家在哪?”这好回答。“西镇的。”我说。
“我有个同学在西镇中学,跟你同姓。”
他的同学竟是我爸爸。
“哎呀,过去的师生关系确实成问题,老同学的儿子在我眼皮底下都不知道。你父亲那人刚强、学问好,品行也好,你们爷俩有点象!”
人家正说我和父亲感情深,要我划清界限,他却说我们有点象,我赶紧说:“他有严重历史问题!”
“我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