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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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我也许有一百岁了,也许更老一些。当我坐在墙根边,细数我经历的日子时,头顶上的阳光是那么温暖;我的眼睛已经看不远了,可我仍然能够察觉天空中飞鸟的方向,它们叫什么名字,我甚至能够说出它们的父母住在哪里,我也还记得它们称之为祖先的那些快乐之子的往事。

我坐在这里,对面小河里那些小鱼儿们都知道我还在人世,那只脱落了一只大钳子的青皮螃蟹,一整个上午都在吐出水泡;因为还要晴一段日子,泥鳅们安静地趴在水底,它们的小胡须都朝向我要去的方向,它们知道下雨那天,我就要走了。

我闻着春天的气息,露水从草叶上蒸腾起来,路过我时,我仿佛回到了小孩子时代,我的心又开始湿润起来,我还有一颗嫩草一样的心。

当我微笑着对身边的蜻蜓说,我年幼的时候也跟它一样快乐时,它轻盈地在我耳朵上扇动着翅膀。我虽然老了,但并不讨人厌,这只红蜻蜓在我左耳上晒热后,来到右肩的阴凉处,它一上午都没有离开我。我知道它爱我,尽管我听不见它说什么,可我还是听到它的泪滴在耳廓上落下,就像冰雹掉在油布雨伞那样;它一双大眼睛都红了,这只蜻蜓可能刚从泥土那里来,它天真的举动感动着我,它是我最后的伙伴。

我像作家或者一个诗人那样,追忆我的似水年华,这本书可能没有什么人生经验,也不打算将那些微不足道的、现在看来简直不值一提的个人痛苦,当做书中的主要题材。我想我们生而为人,不是为痛苦而来,但在我们的中年阶段,这些又似乎无法避开,在这种意义上,这本书是献给孩子和老人们的。它尽可能地浅直、平易和轻逸,我希望人们像我和这本书一样快乐。

我这样说时,小河里的清水就更澄澈了。

水蛇我可能是个胆小的孩子,在与水蛇有关的事物上开始了童年,是我们这些孩子的特征。

我和舅舅站在渣滓河清澈的流水里,他弯着腰将一条漆黑的水蛇从石头下面掏出来,我们好像被它的名字吓倒了。那是一条温顺的小东西。

“它不咬人。”

“它的妈妈还没有教过它呢。”

我发现它长着一双人一样的眼睛,光秃秃的脑袋也跟婴儿圆圆的光头差不多。舅舅把它扔了出去,就没有再管它,我们向上游走去。我们的裤管一直卷到大腿上面,手里面拎着布鞋。水中的砂粒让我们都感到很舒服。舅舅以为我把水蛇忘记了,他在前面指着水中的一根树枝:“蛇!”我说:“不在那儿,在你腿边上。”他才真正吓了一跳。

那条水蛇还真的跟来了,也许它还不知道我们是人,它也许是一条贪玩的小家伙。

但是,它太凉了。如果不是在夏天,我们肯定不会那么喜欢它的。它的舌头也太窄了,肯定尝不出桃子的甜味,舅舅将咬了一口的桃子送到它嘴边,我们教了半天,它终于懂了,它尝了一口,它不会说话,我们始终不明白它是如何对滋味进行判断的。我和舅舅争论了一会儿,看见水蛇似乎在聆听我们说话。我们看水蛇是好的,就把它带了回去。

外公背着响器从外面回来,他倾听了我们的陈述,也认为水蛇是好的,就将蛇的好坏分开,叫我们离坏蛇远一点。那时候我并不了解上帝把光与暗分开之前,也是因为他认为光是好的,而且光是上帝要来的,我想水蛇也许是我们要来的,我和舅舅在下河之前,外婆叮嘱过:“不要摸石笼,有水蛇。”

水蛇的征兆,其实是在外婆无心时道破的。这好像与我的一生并没有多大关系,虽然后来水蛇也曾多次重现过,那也只是纯粹的自然现象。水蛇是好的,它曾在寂静的水面上划过一道黑痕,将密不透风的水面分开,它向哪儿游去,哪儿就会发生人们意想不到的事情……它的嘴比人的嘴长得紧多了,也更为隐蔽。舅舅爱音乐,因此他可能会想到,水蛇要是会唱歌该多好。但是,它不会开口。它的这个种族选择了缄默的方式,就像有人说,人类只在欺骗时才使用语言,它们对此也许认识得更深。

渣滓河的水几百年没变过,外公说他小的时候就在那里洗脸,母亲六岁起就开始在河边采野芹,那条水蛇现在仍然还在石头下面等着,我的头发全白了,它还是黑的。

我似乎能够感觉得出它的道路。

水蛇是我发现的惟一与人类近似的无言生物,但我现在想通了,它不说话是因为它在沉思和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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