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梅花下面,在刚停的白雪下,他苍老的手指是那样激动,二胡忧郁的歌声代表着他对一个中年妇女的回忆,那音色也正好是她生前留下的,松香的粉末聚积在羊肠弦周围,使寒怆的拖腔变得沙哑一些。
河水在薄冰下流动,正如血液汩汩于血管之中一样,在不大的起伏中跌宕,与二胡的颤音合拍。我的那只黑狗安静地听着,它的头偏向一边,为了使整个场面不至于不可自拔地凄凉,它的嘴在雪上吻着,偶尔吃一口雪,它在原地转着圈儿,以对称二胡的晃动。
狗又走近了几步,它发现蛇皮与竹筒结合后,招引来马尾的秘密,在枣木的琴杆一侧,山羊的细肠绷得那样紧,它似乎明白了二胡的紧张程度,因此,那只无所不通的黑狗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它显得非常轻松,那条松鼠一样蓬松的大尾巴不紧不慢地摇着。我的那条狗,它是多么的善良。
二胡沉浸在它自己的倾诉之中,那把孤独的二胡,一直挂在他的床头上,那张床上有他们的爱情、温暖和无穷无尽的梦想。那是一把一直忍着的沉默的乐器,他多年已不再碰它,可是,在这样一个雪天,他惹了它,它甚至有些哽咽了,它最终哭了。
我在门槛上坐着,看见桂树上的冰凌落下去。二胡的琴头也比以前消瘦,他的头发更白了,那一日是他的冬天。
狗靠在他的腰上,它的黑色之火烘烤着他的背部,像两个相依为命的伙伴,他们相互感动着,渐渐地,二胡的泪水干了,高音区的颤动滑下来,浑厚的叙述犹如他的祈祷,接下来,他开始诉说自己的生活,平淡的语调中蕴含着深刻的热情,他唱着怀念的歌儿。
“拉拉《喜送公粮》吧。”一颗脑袋从一隙门缝间伸出来,高声说道。
他继续说着心里话,没有受到影响,我的黑狗望了那人一眼。
我知道村子里的人都放下了手中的活儿,倚门站着听着二胡的声音。有些老太太流出了眼泪,但是年轻人都听厌了,他们希望二胡停下来,转身向另一个方向唱高昂的调子,因为他们想通过音乐召唤心中潜藏的舞蹈。这些年轻人被长者呵斥了,他们也瞬间变老,他们需要感动并且流下泪水。
“脾气不好的人先哭吧。”村子里年龄最大的老人发话了。
我想起舅舅的那把尘封不动的二胡,挂在窗户旁边,有时风吹来,它发出的幽鸣令人心酸。自从他的小儿子在三岁那年永远离开了他之后,他像那把曾经喜悦的小筒二胡一样终日缄封其口。他老了,但是他的母亲仍然活在世上,所以他不得不显得年轻一些。他的六个姐妹在世上为他祈福,从各个不同的方向为他带去暖意。他把孩子埋在心底,在一年一度的清明时分,他的手指必定回到弦上,因为,他的爱在沉静之后,已经不再悲伤,他唱着宽慰和祝福的歌儿。
黑狗一动不动地望着远方天空,苍穹的四周暗了下来,突然而来的乌云向中心纠集。而我的那只油光滑亮的黑狗,仰望着天空时,像一只受惊的乌鸦。
二胡开朗起来。我们从未听过那首曲子,那是一段自然增长着的旋律,自地面向上升起,漫过他的头顶,缠绕于梅花之间,向天空扩张而去。
雪化了,春天突然来临!
天色也一下子明亮起来。我看见四周的山上落满了各种各样的鸟雀,二胡仍在演奏,鸟们像好奇的孩子那样,规规矩矩地听着。草发芽了,树冠长大,花朵也迅速丰硕……
从那天起,我懂得了爱的属性,爱是忧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