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换吊罐钩的时候,父亲将固定铁丝的杉树杆子拿下来,以防烤焦了着火。
到农历十月,我们就开始将冷却了大半年的火垅清理出来,把那些暂时放置着的竹篓或者猫窝从里面移开,晚上冷得发抖的时候,父亲就抱些枝柴进来,将它们折短,架起来,再放上粗大的硬杂木,这些晒了一个夏季太阳的柴火,只要碰到火星,就呼呼叫地燃着并向上蹿起火苗。一家人围着火垅坐着,吃过晚饭之后,偶尔母亲会在火上吊起吊锅,炒一升花生。我们吃着花生,喝着茶,总是坐到夜深人静的时候,才起身洗洗脸,用热水漫长地泡脚:如果哪一天坐得太晚了,我们就捡几个粗细均匀的山芋,投到红火灰里,掩实,闻到香味时,它们就都熟了。
父亲把木梯靠到墙上,将那根干得当当响的杉树杆小心地撤下来,尽量不让上面的黑灰撒到空中,因为这时候,猪食锅里的水已经开了,妹妹正往锅里剁南瓜。父亲将它慢慢地直竖起来,黑灰落在火垅里,他下到地上,像端着一盆热汤那样,将那根似乎并不值得小心对待的木头举到门外,他扔了它。
那根刚刚砍倒的还流着汁水的泡桐树替换了它,在横亘其上的泡桐下面,吊着一只崭新的吊罐钩。这个小小的变化,在我们心里引起一些细微的波动。生活似乎在一种新的环境中再次开始了,虽然内容并无改变,但却给我们带来某些意想不到的活力和新意。
我们对新的事物有着不谋而合的审美能力,这一点,从家里所有人在不经意的举动里都可以看出来,我们有时不自觉地将头抬起来,朝上面望一眼,直到泡桐树也像那根被置换下去的杉木一样,由黄渐黑后,我们才把它淡忘掉,因为,它已经不再新鲜了,在我们的注目之下,它成为陈旧事物中的一种,退到我们的遗忘之中。
天气越来越冷,农活也渐渐少了,冬腊两月,我们的工作只剩下享受火苗的温暖。我们全家人在这种习惯了的生活中盼望并主动走向一年中的大节日。到了腊月初八以后,大大小小的节日连绵不断,这些为春节做铺垫的小节,也都各有各的含义。腊八吃八宝粥寓指为来年筑紧田埂,二十三(四)过小年感恩祭灶,送灶王爷上天面圣。腊月间,我们家忙里忙外,杀年猪、打年糕、做酒,办年货一般都是大人的事,小孩子只关心年画儿和爆竹。
我们的风俗中,“三十的火,十五的灯”,因此除夕之夜要烧事前准备的最好的柴火,火越旺,来年的日子就越好过。对于这些,我们好像也并不太信其真,但是,还是年复一年地烧着旺火,火红作为年节的一种气氛被我们秉承着,这是我们民间的传统。
大年三十晚上守岁,一直到五更天,父亲出去接财神的爆竹响过了,我们才继续睡去。就在这几个小时里,那棵泡桐树,它发芽了!在一丈之间的三个地方,兀自抽出了半尺长的嫩芽!粉绿色,像刚出蛹的粉蛾,那是些还没来得及坚固自己的幼芽,颤巍巍的。“还在长,你们快来看啊,它们还在往前长!”
祖母高声叫着,我们都从不同的地方跑到泡桐底下时,才知道祖母是在讨口气。
那一天是大年初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