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下客

繁体版 简体版
夜下客 > 爱情约书 > (37)

(37)

母亲十六岁就想着要一个孩子,她一边怀着我,一边成长。可能在我五个月时,她就不太敢回娘家,她的羞涩像她后来背着人唱歌一样。她的歌声婉转动听,祖母说,她曾偷偷看过:“你娘唱歌儿的时候最漂亮。”

我想,她在麦地里锄草,太阳温暖地在锄面上闪烁时,她不由得唱起来。也许她并没注意自己在唱,看着地里油乌发亮的麦苗,自然而然地哼起来;或者听见山坡上的林子里传来了小鸟的歌声,她一个人在空旷的山谷中,风带来兰花的香气,那时,她还不累,想着梦,脸上渐渐出现了笑容,她可能笑出声来,这个时候,她才察觉自己走神的时候锄掉了一簇麦苗。她扬起头看看天空,当她抬起头时,地边小灌木上有几只一直看着她的鸟儿飞走。

“麦黄快割!”布谷鸟在我们这里是这样叫着的。它高高地飞着,将这个消息通知所有敞开的门户,盼望着吃新面馍馍的孩子欣喜地戏仿着,庄子里“麦黄快割”的叫声连成一片。布谷鸟在这种情况下,飞得慢了,声音提高了,音量也大起来,它跟孩子们比着嗓子。也有脾气不好的布谷鸟,它一听见有人在学它,就不叫了。母亲说,那种布谷鸟多半是因为年龄大了,“像你爷爷一样。”她这样比喻了一下,感到对长辈有冒犯之意,便赶忙伸一下舌头。

父亲从学校回来,吃完晚饭,有时把母亲叫到身边,他拉二胡时,喜欢母亲在一边伴唱。父亲的工尺谱素养颇深,山歌口传下来,他能够一边听一边用指头在弦上摸出谱来。

“那些歌儿太荤了,你不能听。”

我请母亲唱《十二月花名》时,她总是这么说。

我听过这首歌儿,后来我知道这首歌是本地流传的山歌中最“素”的一首,其中这样唱道:

茶花红在毛卡子上,蜂落进花心子里,太阳躲在云朵子中,妹妹的心被哥摘了去……

山歌除了很凄寒的《穷人调》之外,一般都是关于爱情的。适合在山头上唱出回音的音调,单纯质朴,那是一种粗放式的回肠荡气,但情感无论如何表达,它都是细腻婉转的。直到后来,父亲用羊肚子蒙了一只大得惊人的胡琴时,我才真正认识到山歌中简约的快乐和诗意,瓮声瓮气的胡琴声能够进入人的心灵,让人心跟着鞋底线般粗细的羊肠弦一起颤动。

母亲老了以后,她的歌声却依然年轻,她在唱歌儿的时候,一定想起了从前,想起了一辈子都忘不掉的那些事。

母亲用歌声回忆温暖的昔日。每次听到她情不自禁地唱起来,我都感到宽慰。我想母亲是快乐的,并且在以往也度过不少快乐时光。

夜里的朦朦细雨在东方发白的时候止住。仲夏的树叶在雨水中醒来,像绿豆腐堆在山包上一样,我们的心也像嫩油油的青苔那样熨帖。父亲荷锄归来,他说水渠的水大了两成,他在南瓜墩子旁边扒了一个缺儿。

大白狗在父亲开大门的时候,抢先出门,到山上转了一圈回来,父亲打转身的那会儿,它已经抖动着满身水珠,站到了他的身边。狗用湿沥沥的头在父亲的黑胶靴上蹭着,见父亲没搭理,“汪汪”叫了两声,父亲抬头见没有生人在路上走,埋头挖沟。大白狗着急地围着他转着圈,不会说话的畜牲真是可怜,它哼哼唧唧地又是伸蹄子,又是用它那并不被人们识别但它自己却有意变了腔调的叫声,提醒着它的主人。父亲说,原来它看见了一棵油桐树上结了两朵黑木耳。

父亲从宽大的蓝布褂子口袋掏出一捧颤巍巍的黑木耳。“毛耳子比光耳子香。”父亲说这句话时,他的手又伸过去摸了木耳一下。

我喜欢闻木耳的味道,它里面有一种雨水的香气。木耳珍藏了山里的气味。

山里的气味是腐叶和阳光在潮气中的记忆回放,像录音机播出的旧年的声音;不是树叶的清芬,也不是山花熏出的香风,是树根上泥土的味道;不是人行道或者公园里的树根,是石头上草衣或者山岗上地皮衣的气息。不是运进大楼里花岗岩的石粉的气味……只要下雨,只要有浓重的雾障,走在山路上,那种味道就扑鼻而入。

我撕下一片木耳,用衣角擦净,放进嘴里嚼起来,不甜不苦。但是,我尝出了鼻子闻到的气味,惟有木耳让我感到嗅觉与味觉的异曲同工之妙。父亲说,生木耳吃不得,上面有虫。我从来都没见过木耳长过虫,虽然母亲也坚持说生木耳不干净,但我仍然没有亲眼目睹过它们到底脏在哪里。

大白狗发现一家人中数我最喜爱木耳,就围着我不肯走,它望着我,让我感到它看我时,脸上露出了微笑,并且,它的眼神告诉我,它

『加入书签,方便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