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唐绪武驾车载着李默涵向北边行去。右边租界里高高低低的各式建筑飞快地从车窗掠过,使车子像是行进在一副平面图画上。过了苏州河,景色就变了,天高云淡间,道路两边是延展向远方的农田,阡陌纵横,中规中矩地划出了一块块平整的方格,错落间是大大小小的树林。而在秋阳普照的远方,田间地头散布着星星点点的农夫与耕牛,一派淳朴的田园诗话。
东来的暖风吹过半开的车窗,带着若即若离的香味,撩拨着唐绪武的鼻子。从今天一早,他就一直在回避正面看到李默涵,更加回避交谈时与她询问的目光相遇。他故意心不在焉,因为心下已当她是实际的爱人,尽管是这样的荒谬,可那颗心却总是忠诚地袒露着,让他自己看着都有些盛情难却,于是他不得不指使自己的眼睛,携带着心中升腾起的异样温情,一次次地逃。
李默涵斜靠在副驾座上,摊着双臂正闭目养神。唐绪武侧头看去,她的军帽半盖在脸上遮挡着阳光。帽沿压在她俊俏的鼻梁上,那精致的线条陡峭而流畅地行至微陷的人中,带着一点点骄傲的气势,符合她每一次给予他人帮助时那不容拒绝的坚定。
那微翘的唇峰,花瓣般饱满细腻的红唇则要含蓄得多,唐绪武能非常明确地回想到这唇在他的梦中给予过他的甜蜜呢喃,即使现在看来,也仍含着一口兰气。并非每一个女子都拥有她这种独特的下巴窝,也并非每一个女子颀长秀气的颈部落在领口处,像一湾带着体温的深渊之口。
她半靠半躺的闲适姿态使得这一身粗糙的戎装,略微膨胀开,突兀地现出一种潦草,仿佛这衣服粗犷的外表下刻意地隐匿了一颗爱美的心,反倒更容易被察觉出掩藏的真实所在。只是这柔软的真实刚好被他瞥见,只是刚好不被发现。唐绪武被那几缕易断的青丝缠缚着,内心有一团依依之情。
两人终于到了庙行,唐绪武提醒道:“默涵,醒醒。到地方了。”打盹中醒来的李默涵坐直身体,把军帽戴好,双手轻轻揉了揉眼睛,看向前方。军营越来越近了,哨兵们挥手打开路障,示意车子直接通过。
李默涵看见一个瘦削的身影在路旁和哨兵在笔划着说些什么,便示意唐绪武靠边停下。李默涵下了车叫道:“小张,你这么早就来了?”张显贵一见是李默涵,更加凶悍地瞪了哨兵一眼说:“通告一声都不肯,没眼力的东西!”然后转头看向李默涵嚷嚷道:“李参谋,给我两块大洋,出来匆忙忘了带钱了,车夫还一旁等着呢。”
李默涵笑道:“哎哟,你张大公子也有问人要钱的时候啊。你打哪儿来要两块钱这么多?就算从南市过来也用不了吧?”张显贵说:“诶,看他可怜兮兮的,又等我半天,找零就算打赏了。”
李默涵笑道:“哟,还真是大少爷的风格啊。喏,你话说出去了,我就给你两块钱吧。”说着从兜里掏出两块大洋递过去。张显贵一把接过,跑到路口付了车钱,又返回来。
唐绪武疑惑地看着两人,觉得那年轻人有些面熟,半晌才记起来,便探出脑袋和他打了个招呼:“哟,我当是谁哪,这不是显贵贤弟嘛。怎么跑这来里了,有事?”张显贵说:“这位大哥,以后我可是在李参谋这儿谋职了。不来这我到哪去?”唐绪武上下打量他一番说:“当兵?你好好的跑来当兵做什么?你这副小身板何必吃这闲亏?”
张显贵不悦道:“谁小身板呢?你行凭什么我就不行?”唐绪武一笑道:“那成,我等着瞧,您慢慢来。”李默涵对唐绪武笑道:“你先进去吧,我正好还有事情要问他。”唐绪武:“得嘞,我先进去了啊。”
李默涵问:“你刚才跟哨兵较什么劲?”张显贵呸道:“他狗眼看人低,既不让我进去,也不帮我传话,还不是要钱么?”李默涵瞪了他一眼说:“你别胡咧咧了,他是在尽自己的职责,没有做错什么。他不帮你通报,是因为他知道我不在营里。不是嫌你没给钱。以后你和他们就都是一条战壕的弟兄了,要学会照应,知道不?”
张显贵一愣,没想先前还客气待他的李默涵会因为这点小事就对他如此严厉,脸色就一沉,刚要说话,却又看见她嘴角绽开了微笑,只听李默涵笑道:“怎么?这点委屈就受不住了?可别忘了约法三章哦。”
张显贵被这话噎住了,只得回话说:“没忘,忘了我就不过来了。”李默涵问:“你怎么没穿军装来?”张显贵叹口气说:“这还真是小孩没娘,说来话长。”就嘚吧嘚一路走一路把昨天发生的事都说了一遍,当然其中省略了他与侍女交欢的环节,最后说:“我娘把军服全给搜走了。就怕我跑出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