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哥、三哥、三弟都是一个人,不明白内情的人会觉得有点乱。宝常青对我爷爷说:“老六,吃了。”“刚吃完,大哥三哥快坐。”宝常青后背靠着墙坐在炕边,杨明伟脱鞋上炕靠到炕头。
烟笸篓推到炕中央,油灯放到笸篓边上,四杆烟袋摁满旱烟叶,对着油灯火吸燃。妈妈搬来饭桌,摆好六只白瓷杯,大肚白瓷茶壶里倒出六杯浓浓的红茶水。宝常青喝了口茶端着茶杯问:“杨校长在家吗?”门帘一挑,爸爸来到面前,挨个打招呼:“大爷、三大爷、四叟、宝坤。”“我们几个闲着没事,串个门。”杨明伟回应着,没说话的人动动屁股算作回应。六个人在炕上盘腿围桌坐满,桌头放上两盏油灯。四杆烟袋、一只自卷纸烟、一只烟卷,两盏油灯向房顶冒起八股烟。家里的人都去了东屋,妈妈向我摆手,意思是让我走,我装没看见,压根儿就不想走,躲在几个人后背的阴影里。
“中学的情况好吗?”宝常青问,爸爸回答:“去年抹的房子全漏,今年新抹顶的没事。看来需要翻盖成人字架瓦房,省得年年操心。”“村子里也一样,十家有八家漏房。还好我家没漏,房子破,害怕漏,年年房顶抹遍大泥,还不敢厚了,怕把老房子压趴架。”杨明伟刚说完,我嘴快,“我们学校不漏房。”几个人这才发现我趴在身后。宝常青缓缓地说:“那房子就是下上九九八十一天的冒烟雨,屋子里不漏雨,院子里不积水。”爸爸觉得我的话有点不妥,对宝常青说:“大爷,小孩子不懂事。”宝常青说:“说说何妨,都成往事了,我都多大岁数啦,还在乎这些。”爸爸对我说:“去东屋玩去。”我才想起来学校是宝地主的四合院。
“雨是不小,也不至于发这么大的水,邪性透顶。雨灾和风灾使粮食减产,不至于绝收,可是洪水冲过河沿儿的地颗粒无收。”杨明仁低头不解地说。“就是,想不明白。以前下过比这还大的雨,也没发这样大的水。今年年景算完了,八十拜都拜过了,就差这一拜。”杨明伟说:“就是,就是。”我爸爸说:“几位就别试探了,想说什么就直说,别绕弯子啦。”田宝坤问:“听说是水库垮塌了,还冲走了人?”宝常青小心地说:“听说是小水库毁了,三岔河口发现一具尸体,泡涨了难以辨认。”我爸爸说:“没错。”杨明伟问:“到底几个人?”我爸说:“说不准。”
杨明伟说话的声音很大,就是在嚷:“把四个公社的年青人拢到一起,自己带着口粮,掘土炸石头,还起个名字叫‘民兵独立团’。不分白天黑夜,干了二年,就造出来这么个玩意儿。”杨明仁说:“二哥,也不关你的事,你激动个啥,你呀,没少吃那张嘴的亏。”“你说对了,当时打我的人说:‘刀条子脸、三角眼、尖嘴猴腮,你自己不用说,一看你就是一个狗特务。’”我在心里笑了,再加上一条就全了,瘦样像一段枯干的枣树根。宝常青说:“老三,少贫嘴。我是大地主明摆着,瞒也瞒不住。老二早亡,其他哥几个都是贫下中农。你自己和人斗嘴图痛快,吹嘘自己是特务。”“大哥,我干什么你最清楚,妈的,天天给长官倒尿壶。”宝常青说:“你闹个反革命一点不冤枉,审你的时候,你知不知道哥几个胆战心惊的。”“大哥说得对,不过我也是条汉子,打得我哭爹喊娘愣没把哥几个招出来。”“你的意思你是英雄,我们还得感激你?”“不是的,大哥,我改,不再顺嘴胡说。”我爷爷说:“三哥,要不是狄支书领着村里的老人去保你,你今天还能在这瞎白话呀。”爷爷又说:“黄土都埋到脖子,生如何,死又怎地。就怕你是猫沾过鱼腥,廋死难改那嘴馋,老婆儿子不跟你享清福罢了,别整天为你担惊受怕就行。”杨明仁说:“六弟,不就在你家说几句话吗,万一哪句话犯歹了,我自己顶着。”宝常青下地穿上鞋,把铜烟袋锅里的烟灰磕到鞋底,又用嘴吹吹烟袋通通气,说道:“过几天就是八月节,节前赶个集。大人们年呀节呀的过不过就那么回事吧!孩子不行,盼了好长时间啦,年节是孩子的,不是我们老棺材瓤子的。”一边说一边把长烟袋杆斜插进后脖领子里,黑布烟口袋吊在后背上:“回家。”说完走出屋子,有人跟脚离开,屋子里就剩下田宝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