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转不过弯的时候,也想说出他的想法,也想坚持他的意见。不过,生活已经教会他,不再和别人争执,只是回到家中,和酒盅较劲。三盅小酒过后,第二天,便与平日完全一样了。老铁匠总认为,何必太认真呢?是廉家烧锅屯,让他衣食无忧,还让他在全国都挨饿时,攒下十五斤小米,讨回一个老婆。廉家烧锅屯,已经展示出最仁慈的一面,自己对廉家烧锅屯,为什么不能宽容一些呢?当他学会,把形而下的生活,上升为形而上的思想时,再大的愤怒,都会自动降解为委屈。再用酒精一浸,委屈自然就完全分解了,不会留下一点痕迹。更何况,对于老铁匠来说,最大的愤怒和委屈,不过就是别人骂他,是“四类份子”的残渣余孽。抑或在分配活计时,派一些费力不讨好的脏活累活。如果说还有,就是沾点儿便宜。转过来想一想,所谓的便宜又能多大?谁家都不富裕,最多就是两棵葱、三头蒜而已,与廉家烧锅屯给予的恩惠相比,简直微不足道。
这些年里,这盏白瓷酒盅,伴着老铁匠,一同失落过失落,委屈过委屈,悲伤过悲伤,愤怒过愤怒。当然,在这三十多年里,酒盅也曾高兴过几回:一回是儿子出世,还有一回,是儿子娶来邻村的鞠三杏。再有一回,就是田恬第一次叫爷爷。四年前,田恬出生那一回,当然不算。只有一个儿子的老铁匠,希望田文革和他一样能耐,也整出一个带把的,为七代单传的田家传宗接代。那一天,老铁匠喝的是闷酒。田文革考上高中那一回,就更不用说了。到县城念书,花钱自不必说。老铁匠还觉得,只要认识几个字,不做睁眼瞎就行了,念那个高中又有啥用?要是考不上大学,还不是一样种地。倒不如早点回来,减轻家里的负担。好在老铁匠生性随和,从来不去拂却别人的兴头。当时,他什么都没说。
直到儿子因打架,被县一中开除回乡后,田家的日子,才一天好过一天。小酒盅的苦恼,也一天比一天少。当然,苦恼也不是一点没有。儿子在县城里,见过大世面,想法特别多,总想过上富裕日子。最近,他还和老地主廉虎的大孙子,在镇上开了一家商店,卖些手电筒、电子表、收音机、录音机之类的家用电器。对于田文革开商店这事,老铁匠打心眼里不赞成:钱够花就好,地垄沟里刨钱,已足够一家开销,挣那么多钱有啥用?当年,父亲不就是出徒后,不安分开起一个铁匠铺,买了几亩地,在土改时被划为富农的吗?要是将来再来啥运动,上下几代清算,儿子这辈子不又完了?再说,廉大伟那小子能靠得住?一心钻到钱眼里,总想沾别人便宜。这些话,老铁匠从来没说过,但他心里明白:好沾便宜的人靠不住,倒不是说怕自个儿吃亏,而是怕跟着上当。这种人,最容易上当吃大亏。为此,老铁匠常常睡不着觉,暗自替儿子担心,生怕性子暴躁的儿子,弄出啥闪失来。这些话,他却不愿跟田文革说,怕惹儿子不高兴。其实,他也知道,说了也是白说,还不如跟酒盅聊一聊。
由于酒盅和老铁匠,一同受过很多委屈,他对这盏酒盅格外金贵,就是后来成为心头肉的孙女,也不能随便碰一碰。别人,更是休想。
一九九四年二月五日,这种夹杂着淡淡郁闷的幸福生活,也随着那盏小酒盅,一同破碎了。
那一天,是农历腊月廿五。这盏白瓷酒盅,竟从老铁匠手中,掉在炕头上。碎了。白花花的碎片,尖锐地刺向空中,仿佛要刺破苍穹,把这些年的委屈与苦恼,都倾诉出来。又像惊愕地看着主人,质问为什么要这样对待自己。炉火,不时从炉盖的缝隙中探出头,偷偷地窥探着,又被凝重的气氛吓着般,急忙缩回炉膛。坐在炕头上的老铁匠,却像什么都没有察觉。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派出所张公安手中,那张薄薄的纸。那张纸,似乎就是索命无常,马上要夺走他的性命,夺走他的一切。
良久,老伴儿吴立梅,突然大叫一声:“儿呀!我的文革呦!你咋能干这伤天害理的事呢……”说完,吴立梅喉咙里咕噜一声,一口气没倒饬上来,直挺挺地向后躺去,倒在炕梢上。偏坐在炕沿上的鞠三杏,似乎也被张公安带来的消息,吓丢了魂儿。见婆婆昏到在炕稍上,她才急忙放下同样早已被吓呆的女儿,一边扶过婆婆的头,一边掐人中,大声呼唤着:“娘!娘!你醒醒!”
半晌,吴立梅才醒过来,抽噎着,含混不清地说着什么。见婆婆并无大碍,鞠三杏偷偷擦把眼泪,小心翼翼地走到公公近前,低声劝道:“爹,你先签上字,张公安还等着呢。别的事,咱们慢慢商量。”
“是呀,老铁匠,你先把字签了。你们一会儿好好商量商量,田文革的事该咋办,我还等着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