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说我不听毛主席的话了?!”爸爸说着,“腾”地,一个鲤鱼打挺,抹了一把眼睛,起身来到桌前的老位置,低着头,一串串眼泪,“啪嗒啪嗒”地,滴进大白搪瓷碗黄澄澄的糊糊里。
长这么大,萧梦迪只看见爸爸流过两次泪。前一次,是两年前,爸爸收到湖北老家的来信,说奶奶去世了。
1976年的9月9日,是整个十一连,也是整个三棵树有史以来最悲痛的日子,伟大领袖毛主席,逝世了!
这个季节,向来是塔里木蓝天白云秋高气爽的时候,然而,竟突然连阴了好些天!
连日来,萧梦迪参加了子校组织的追悼会。
9月18日,萧梦迪还和一年级以上的同学们、大人们,左臂戴着黑纱,左胸前戴着一朵同学们自己做的小白纸花,一起坐着黄兰爸爸开的大拖拉机、马华爸爸开的手扶拖拉机,来到场部俱乐部门前的大操场上,参加三棵树场里举行的公祭毛主席的追悼大会。
三棵树场部的整个大操场上,一个个大黄蓝方块般地,黑鸦鸦站满三棵树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们,除了秋风飘落黄叶的“沙沙”声,一切都静悄悄。
十一连子校三列纵队,整整齐齐地,排在十一连大人队伍的后面。和大人们一样,小学生们也穿着或军黄,或蓝灰,没有一点鲜艳色彩的衣裤。
当如泣如诉低沉悲痛的哀乐骤响时,“啊啊啊!”,“呜呜呜——”,“毛主席啊毛主席——”,人们憋在喉咙间的悲痛,突然爆发出来,惊飞了钻天杨上的麻雀们,呜咽的,号啕的,捶胸顿足,个个都像自己家里的人没了,无不撕心裂肺。
子校队列前方,一身旧军黄衣裤、一双乌亮长辫梢扎着小白纸花的王眉娥老师,也是王校长,已经哭得嘶声竭力东倒西歪,几乎站不稳,由哭哭啼啼的姜问梅老师搀扶着!
萧梦迪自己,也大声哭着。不用回头,就知道,那个粗嘎得像老牛叫似的男同志哭音,是断后的楼老师的!没想到,平时唱歌蛮好听的楼老师,哭声这么粗大!
萧梦迪虽然从没见过毛主席,但歌声里书本里生活里,无处不见毛主席的影子,她觉得,毛主席比自己的爸妈还亲!就是平时妈妈打她,她也没像今天这样放声哭过。
“毛主席啊毛主席,我以后想你了,该咋办啊!我本来也想长大了,学习成绩好了,也像库尔班爷爷一样,骑上毛驴,去bj天安门看你!呜呜,呜呜呜,毛主席,你回来——呜呜——”突然,她身后爆发出粗声粗气的男孩子哭喊声,惊了萧梦迪的联想。
她回头看了一眼,平时调皮成性的詹五一,正“嗷嗷——”哭得眼泪鼻涕齐流,鼻涕一把把地乱甩!一溜稀鼻涕飞到她右鞋邦上,要在平时她早恼得回敬他了,眼下,她竟连哼都没哼一声!
“呜呜——,毛主席,我,我要牢记你的话,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呜呜呜——”她左前方队伍里的瘦猴白文格,也一把鼻涕一把泪,哭得弯了腰。
她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似的,一颗颗滚滚落下。
操场上,哭声一浪高过一浪,接着,“扑通、扑通!”不断有重物倒地的沉闷声响,一个个哭得昏死的人,被手忙脚乱地,从长长密密的队列中抬走。
萧梦迪看到,自己连队第一个被抬出去哭昏的人,是刘文格的妈妈,八个馍馍。八个馍馍阿姨两眼闭着,平时红黑的脸盘白了不少。第二个,就是蔡卓娅的妈妈。脸色惨白、双眼紧闭的林茜草阿姨辫梢上也扎着白色小花,一双栗黑半长辫子快拖到地上了。
“呜呜呜——”,她也不停地放声哭着。不一会儿,她的嗓子就干疼起来,眼睛也疼,鼻梁骨发酸。
当人们排着长队进入设在俱乐部内的灵堂时,一看到花圈簇拥下的毛主席黑边遗像,哭,更是进入了高潮。
有紧闭泪眼,双手“乒乒乓乓”捶打着自己胸膛,“咚咚咚”地跺脚的;有死死趴在巨幅黑像前,拖也拖不走的!
比十一连俱乐部大几乎一倍的场部俱乐部里,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哭得死去活来,哭声震天。
萧梦迪胀痛的泪眼模模糊糊扫见,斜前方,嗓子嘶哑的老病号叔叔哭喊着“毛主席呀,毛主席!”冲出黑鸦鸦的队伍,张着双臂扑向黄白鲜花簇拥的大幅黑框毛主席画像!突然,就栽倒在毛主席像前,不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