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李靖很焦虑。
青、赤、黑、白四条天龙显出本相,在云间翻腾。虾兵蟹将踏浪而来,海浪翻涌,将陈塘关以东近数十里土地全部淹为河泽。
天空层云密布,云中雷电闪耀。
殷夫人被那青龙握在爪中,李靖只觉得仿佛自己的心肝被人捏在手里,疼得死去活来。
敖广的龙吼震怒天地:“李靖,你今日若不将那畜生交出来,我便发起大水,将你这陈塘关收入东海!”
“龙王,你要怎样都行,只是请先放下贱内,她……她恐高!”李靖满头大汗,急道,“哪吒昨日误伤石矶娘娘的弟子,已被娘娘捉去了,我实在无法交出啊。”
“你我总归朋友一场,李夫人既然恐高,那我这便放了她。”敖广作势欲松,吓得李靖面色惨白。
“不,别!”李靖急道。
“哼!”敖广怒哼一声,陈塘关便降下一阵暴雨。四海龙王齐施法力,天空中云彩便往陈塘关移来,瓢泼大雨在关内连绵不绝,打烂屋顶,泡塌房屋,在城中肆虐,百姓哀号一片。
“你若依旧执迷不悟,想要包庇那畜生畏罪潜逃,便叫这陈塘百姓全都与你一家陪葬!”敖广声震天地。虾兵蟹将得令,驱使海浪翻涌,海浪就往陈塘关排山倒海而来。
“我没有逃!”
那声音虽稚嫩,却至刚至强,冲破暴雨云层,震慑四海龙王,便连那连绵暴雨,似乎也稍停了停。哪吒张开双臂,以孩童之躯挡在城门前,自东海而来的滔天巨浪,便在城门外止步不前。
“敖广!你放下我母亲,三太子敖丙是我所杀,与我父母无关,与陈塘关百姓更无关系。你若是在此滥杀无辜,即便玉帝,也定然不会饶你!”
敖广扔下一把剑,道:“身体发肤,皆是受之父母。你若自刎于此,这一关百姓,我皆可放过,只是你父母……”
“一人做事一人当!今日我便在此削骨还父,削肉还母,从父母处得来的,便全还给他们。你若是伤我父母,我便是做鬼也要你来偿命!”
自始至终,除在白骨洞前愤怒所杀的彩云童子之外,李艮、敖丙,还有那被震天箭射死的碧云童子,都像是排着队自己往他手上撞一般。哪吒没想过要杀他们其中任何一个人,但他们无疑又都是死在了他手下,这种感觉莫名非常,如同厚茧缠身,让他无可挣脱。
哪吒反手握剑,利剑加身的痛楚,已经足以令常人痛彻心扉。但假如那剑柄是握在自己手中,那份痛楚恐怕是要更痛上十倍吧。
心中的决然,令哪吒强自撑着,不曾倒下。
他双目圆睁,眨也不眨地看着白白的肉,一片一片从自己身上剥离;看着红红的血,一滴一滴从自己身上流下。哪吒想哭,但是眼泪也是父母所给,冷冷的冰雨打在脸上,透过空洞的皮肉,穿过森冷的白骨,直直击在心上。
但那缠身之茧,却连半点儿松动的迹象也没有,就好像连他此时的动作,亦是在它操控之中一般。
他从来没有这样讨厌过雨天。
因为,在纣王九年,一个暴雨交加的夏日,他死在了陈塘关前的泥地里。
他的母亲殷夫人,在一条青龙之爪里哭昏了过去,他的父亲李靖站在城楼之上,愣怔望着这片他生活了七年的土地。他短暂的一生,在纣王九年的雨里画下了句点。
哪吒望着散作一摊的鲜血骨肉,哂然一笑,他感觉自己轻飘飘的,像是两日前第一次随着混天绫起飞那样。他飘在空中,杳杳冥冥,浑浑噩噩。
天空中阴云未散,却有一道清脆的铃音,穿透层层云翳,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天边呼唤着他的名字。他忽然想起,在他出生那日,一个身着道服的白胡子老者抱着他,轻声呼唤他的名字:“哪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