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见他同铁蛋一样没心没肺地睡着了,石头不由眼波低垂。
但某些时候,也许无人清醒才是最好。唯如此他才可以卸下坚强的假面,背靠着树桩,埋首进膝盖里,任晶莹的泪滴大片大片洒落,直至眼眶干涩,喉咙沙哑。这样就不会再被酸涩的回忆而困扰影响了吧。
难为张伟四仰八叉地假寐,刻意制造出鼾声,但他终究复现不出亲人的怀抱,便只能将就地为石头创造出一个发泄的环境来。见着那团不住耸肩饮泣的幽影缓缓停下了起伏,哭干向一旁攲倒入眠,他才从草地上悄悄站起身来,准备向着树林外走去。只是当他猝然站起,才发觉另一头抽泣颤抖的身形生生停住,使得他步履也为之一滞。
悠悠叹息一声,尽管按照他的推测,此后左近会敉平(mi)许多,可昨夜焚尽的星火却遗落在他心底,爇烧着如煎如沸紧随,使他不敢稍有松懈喘息。
拼命地运转起身体,凝聚起气力,而后沉下肩头,向着前方猛然使出一记冲拳。不得不说,过往的他真是相当的天真,死守着前世的畏敬,一味地想着逃避闪躲,以至分明有老兵得以师仿,却压根未尝主动习练过任何关于击打的技巧。直到鲜血淋漓的现实摆在眼前,告知他在目下这个时代里,人吃人才是所谓的常理时才如梦方醒。
一拳复一拳往空中打去,随着力气渐次从体内抽离,心头壅塞的块垒才裂开道缝隙,让张伟得以放肆地躺倒在地面上,看着濛濛月色剧烈地大口大口喘气。
长夜似梦,月色如水,凝眸颙盼彷如机息两忘;天作衾枕,地作团茵,一切纷扰皆若浮沤(ou)电光。不觉间心念越发澄澈平和,待得平息起气机,张伟也从地上缓缓爬起,假装无事地回到果树下。见二人犹在梦乡,张伟也无意打扰,便随意选了颗果树倚靠着睡下。
…
翌日各自醒转,将树上余下的果实吃完,下一顿又没了着落。石头也适时地提出了疑问,道:“先生,我们以后当往哪儿去呢?”张伟沉吟半晌,才答道:“我们去镇上吧。”无论怎样,他都应回到镇上一探究竟,哪怕兴许故人不存。
既确立好了旅途的终点,二人轮流牵过铁蛋的手,向山下而去。俗语揶揄“匪过如梳,官过如篦。”以形容官家中人酷烈,尽管张伟觉得以偏概全,过于武断,可这便是可悲的实情,途经一日,犹未路遇谁人,张伟一颗心不由越发沉降下去。
又过半日,三人终是顺利无阻地在午后来到镇前,可方踏近牌楼,原本好端端的铁蛋便忍不住呜咽起来。是啊,当几度看到重复的景象,大街小巷皆若风飙恣虐,藩墙篱落彷如丘墟残存,又怎能不感怀身世呢。
“先生…”未等石头发问,张伟率先摆了摆手,一人独自走进脚店里,指尖划过积灰放好的货物,徐徐走近账台前。台面依然是昔时模样,除却有序堆积着的几卷账本,便只余一把简朴的刻刀。抖擞擦拭掉账台与简册上沾染的尘埃,与刻刀一并放进抽屉的夹层里,却见内里旮旯处放有一包鼓囊的布袋,似待张伟来取。
这里的整洁如在诉说着王老爷子之前是何等从容,张伟仿佛能看到凶蛮的武卒闯入脚店,厉声恫吓,而把玩着刻刀静待宿命莅临的老人,颇有《心术》中“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的风范,迤迤然从座位上站起,款款对众凶道一句:“就来。”遂使这经营半生的脚店无犯秋毫,唯留埃土封尘。
似看出张伟的难过与沉重,石头交待一声,也默默跟进脚店,便欲宽慰道:“先生…”可方开口,才意识到自己的举止是何等的唐突,若一句宽慰便能消解苦痛,自己也不至需要哭干眼泪方能安眠。张伟只是摆了摆手,谢过他的好意,他并不悲伤,只是怅然积压在胸臆里莫名有些堵得慌,令他不禁想发问,何以人事总是如斯倥偬呢?
拟把怅惘封存,带着孩子们重新回到镇上。固然各户多是门扉洞开,任选一座皆可当作落脚,张伟还是领着他们拐了几道弯,来到先生与师娘的居处。果如师娘曾言,为免他在门外傻等,一直虚掩着门板,以待他不日归来。领头走在干净的小道上,张伟心念又不禁有些起伏,他们一个两个为何总是这么逞强呢?非要在临别之际,还留下恬淡和从容的印象,是非得让自己铭记珍藏,念念不忘吗。
可当张伟走到庭院,见过往打理整洁的天井下全是黑色的颗粒物时,这自作多情立时若浮沤幻灭。与之同时,一只毛茸茸,肥嘟嘟的鸭子像卖力地蹬着三轮一般,御使着它厚重的底盘,扭胯漂移,生生从张伟与孩子们面前闪过。
还未等张伟反应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