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个份上,石头唯有放下手中的陶碗然后默然退去。
既想早些摆脱在后的尴尬处境,又需为填饱肚皮去各处搜寻烹调而耗费时间,似乎人生总是在某些时段陷入自相抵牾的境地而欲进反退。草草进行一遍焯水翻搅后,将芣苢煮熟,再把铁蛋带来的米面蒸熟脱水,草制的干粮就已炮制完毕,张伟一面分装收好,一面将水煮芣苢盛入碗中,送入毗邻的民居中。
说不清是饿得慌,还是对乖戾老人的抵触,孩子们纷纷吃得飞快。不到片刻功夫,就已吃完了清凉甘甜的芣苢,准备继续逃亡的旅程。张伟也同样说不清自己是一厢情愿的伪善,还是厌憎这由此及彼半点不由人的处境,总之,在收拢好上路的行囊之后,他还是将一碗盛满食粮的陶碗置放在老人身旁,方才带着孩子们离开。
而就在一行离开不久,竭尽气力方微微昂起头的老者,看着手边那碗采采芣苢,莫名流露出古怪而丑陋的笑容来——他总归想到了那个解脱的方法,于是哆哆嗦嗦地抓起陶碗,任温热的汤水泼洒在萎缩干瘪的肌肉上。经其不懈努力,终于将微倾的陶碗凑近至唇边。
老人竭力地张开嘴,动用凹陷的双颊卖力地呿吸着,直至苍白的脸颊上浮现起一抹病态的红,他终于如愿以偿地将那一株芣苢吸吮进口腔里。残余朽败的牙齿压根起不到阻拦的作用,嫩绿色的根茎直愣愣地顺着舌的引导,楔进咽峡喉管里,蜷缩的绿叶经唾液与汤汁地浸泡重新在他口中发散盛开。
分明强烈的异物感撑满了口腔,壅塞住呼吸道而渐渐窒息,涕泗不受控制地从眼眶和鼻孔中横溢而出,老人也始终未松开紧闭的唇。他就这般莫名的坚持着,让芣苢这对老人效用极佳的药物,结束掉自己那可悲的残生。
由始至终,老人也未透露过自己的生平与遭遇。在这动荡的世道里,多数人都若芣苢的别名,车前草一般,尽管想顽强而坚韧地活下去,却被时代轮转的大势给倾轧碾落沦为齑粉微尘。
当日月轮转仿佛虚妄,曾经阜盛的地方牢落空荡,镌刻着丹书的城池只是途经空洞字眼的从属,不再具备任何实际的意义。坚持跋涉过几十个日夜,见证苍郁的沃野被啃噬成荒芜凋敝的赤地的张伟终于明白缘何,在这片广袤的赤地焦土上,诸如此类的事情委实已太多太多了。人人似是以地区宗族体魄间界的各类野兽,彼此疏离冷漠地苟活着,他尝见过襁褓被遗弃在荒野,皱巴巴的小脸或是苍白,或是青紫。他尝见过衣衫褴褛的妇人,箕张着斑斑红白的赤身,颈项上残余的是紫红色狰狞的勒痕。他尝见过饱腹如怀胎九月的汉子,亦尝见过骨瘦如柴的男人无声无息地栽倒在某处。
在这样的时代里,残酷得不需要故事。
无人会去探究谁人时乖命蹇,无人会去挂怀谁人沦落至此,饥饿带来的空虚感剥离掉体表的温度同时,也撕去了附着在人性上的温情。人人破开道德的枷锁,践踏着原本的秩序,恣意地释放着与生俱来的野性与潜藏着的恶。而这些血泪,终究就只有悠悠苍天,泱泱后土得以烛照发见,载入地表。
只是日升月落,展眼即是新天,春去秋来,枯荣被覆故地。彼时之遭际悲戚,恐怕只有化作挽歌,同哀怨的骨笛,说与那山鬼听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