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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析骸

“师父,为什么会如此呢?”

恍惚中,朦朦胧胧的视野里有个身着月白色,类道袍形制的少年踽踽而行,探头向着身旁高大的灰袍老者问道。

老者并未低下头,看向徒儿黑亮的眼,而是背过手去,微抬起胡须稀疏的下颌,将目光瞟向无垠的湛蓝青天,“似乎筑起高墙,建起城邦,鼎铭上律法与敕令,就能彻底与圈牢里的家禽间界开来。但噍类之所以为噍类,便是倚仗过往茹毛饮血而延续至今的,那与生俱来的野性与凶性深埋在体内,无论如何都是割舍泯灭不掉的啊。所欠缺的往往只是一个契机而已。”

师父说得玄虚,才十四五岁的少年听得一头雾水,于是坦诚道:“师父,我不明白,他们恐怕也不会明白。”老人又低下头去,看向满目疮痍的赤地,似是对着横尸于荒原的万千孤魂,喟叹道:“这是黎献为众生之存续探寻的唯一出路。”旋即,又摇了摇头,向自己唯一的弟子,说道:“从来就没有什么不同,也没有什么改变。看似构筑了文明,树立起秩序,以文绣替代蓝缕,以礼乐装点瘠形,然而这个世界终究是弱肉强食,物竞天择的世界。你之所以蒙昧,纯系为浮华所障遏……”

随着暧昧的余音消散,张伟也从昏睡中醒来,他迷迷糊糊间好像又做了个梦,梦中的人影憧憧,说出来的话语含糊迷蒙,依稀残留在他记忆里的唯有那件月白色,类似于道袍形制的服饰。可这个时代里又何尝有道教现世?

把梦里的画面当作前世错乱的记忆涌现,张伟随意抹了把脏乱的脸,唤醒了身侧两个睡得无比深沉的孩子。

在这枯燥沉闷又衣单食缺的逃亡旅程中,见过得越多,他也就越发担心两个孩子会如其他人一般,或是罹患未知的疾病,或是被饥饿所击倒。所幸贫家的孩子天性坚韧,即使在终日奔波与少食困扰,且不知何时才能获得救赎的旅途中,也未对沿途的惨状,馁饥地蹂躏臣服。依旧每日与他互相勉励着向前迈进。

扪心自问,营窟穴居,与孤独黑暗为伍的日子,已令他足感熬煎焦心,倘或没有两个孩子的陪伴,恐怕他早就被这崚嶒的处境给压倒了吧。张伟捋了捋他们额前散乱的发丝,试着再度将他们唤醒。

许是以深眠来抗衡生理的饥饿,最近几日他们睡得益发沉了,不是很用力地推搡压根无法唤醒熟睡的他们。固然想在这片苍莽的荒原里找寻掉食粮,可举目四顾,满眼若飞蝗掠地后的荒芜景象,就连地上的浮土也被刨去一层,又谈何寻找得到。他们唯有,唯有向着寥廓的前方继续探寻那一丝渺茫的可能。

强忍着疲惫与虚弱,于睡梦中醒来。在这荒原中度过的几十日里,三人俱已瘦成形销骨立的模样,平素除却搜获到可以到吃的物事时,连言语都是省略的,只以眼神来替代。可从今日醒转,石头才发觉连扭动脖颈,转动眼珠等轻微的动作都变得无比艰难费力。

在荒原上朝夕与共快一个多月,仅凭眼神就能觉察出彼此的不对,眼见石头眸子丧失掉少年人的朝气与光泽,只有深重的疲累,张伟连忙凑近他身旁,不吝惜体力地问道:“是饿了吗?”石头幅度轻微地摇了摇头,他是真的未感到困扰多时的饥饿作祟,兴许这就是村里面老人曾说过的回光返照,死亡莅临前赐予的最后仁慈?

“谁来救救他啊!”张伟竭力地呼号着。可荒原上的法则是冰冷而残酷的,残存下来,刻意拉开距离的人们早就深切地认知到独善其身,和光同尘的道理。相反,那声竭力的呼号仿佛动物世界里垂死时的悲鸣,惹得释放出心底野兽,沦为秃鹫鬣狗的人流们一阵眼红,将觊觎的目光热切投来。

垂涎乃至狂热的眼神,立时让张伟的臂膀上生出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自打各自储备的粮食用光,又寻获不到食物起,为了苟活下来的人自然逾越了同类相残的禁忌。诚然,没谁愿意主动耗费体力铤而走险地去作蝉与螳螂同困兽搏斗,但出任荒原上相对安逸的分解者,大部分绝对是乐于染指的。

正是这冰冷而又狂热的处境,让张伟分外坐立难安,张望半天无果后,他只得从胸口处取下用以自卫的戈头,以粗糙的锋刃划破肌理,任鲜红的血水从创口处流下。“喝点吧。”他不仅语气坚决,伸过去的手臂也同样强硬地置放在石头唇边。木已成舟下,纵使石头不愿,也不想枉费先生的好意。

于是挪过头去,轻轻啜吸了一口,旋即又伸出舌来,在伤口周边舔舐,冀图让裂口尽快弥合。不料先生一反常态,一面说着多喝点,一面摆出副强按牛头的姿态。石头只得继续吮嘬着伤口,看着先生脏乱脸面上的血色越来越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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