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汉灿烂,圆月皎皎,于熟睡中醒来,蓦然发觉世界清晰了许多。
是眼前遮蔽的幽影,又变得稀疏淡薄起来了吗。尽管不愿回想起那些与之相关的记忆,但每逢衰减过后,随之而来的必定是些不忍卒看的过往,即便屡次以“天薄我福,吾厚吾德以迓之;天劳我形,吾逸吾心以补之;天阨我遇,吾亨吾道以通之。”来宽慰抚徕自己,也不由在他心中泛起强烈的恶寒。
抬头颙望青道,但见今宵明月西沉,约莫已近戊夜约期,张伟连忙收拾好心情,从木正句芒庙拔足向魏叔夫妇居处赶去。大幅削减了幽影的影响之后,即使在夤夜中,他也能借着柔和的月光与记忆寻路,是以未过多久,便在约期前赶到了居处。
鸡鸣未响,整条街道只有三五间民居亮着微弱的烛光,张伟排闼而入,只见婶子仰躺在土台上,魏叔却是不见人影,不由问道:“婶子,魏叔呢?”健妇指了指屋后,张伟随之走进院落。魏叔已将面点与清水悉数置放于小车中,甫见张伟,道:“今个儿便让老婆子多偷闲休息一会儿,就劳你陪我辛苦了。”
张伟噙着笑应了声好,遂与魏叔一并推着车,来到了临近城墙的草棚处。破晓将至,天色还是雾气蒙蒙如烟波浩渺,不远的城墙上却已响起了铁锤的敲击声,魏叔刚吆喝一阵,城墙上就有劳作一夜的工匠向着头儿央告,从马道上辗转而下,过来采买早饭饮水。兴许是过往深受李渔与道家思想1地浸染,辛勤时常思有人境遇劳苦多舛更甚于己身,屡次迎迓送往,频频往返上下,驮饭扛水所积累的一日疲惫,也就不复那般沉重难捱。
炎热时有浸过凉水的汗巾抚拭,饥饿时有可口的饭团慰藉,身体上的负累总归有物质得以消解。可心理上沉郁的块垒,又怎生得以澡雪?尽管他也不想迷信于玄虚,但有过往屡次印证,皆在明示着幽影消退是为先兆,哪怕经历过多场死别,数次命悬一线,自身已没有什么好失去的了,可在他之外,总归还有石头不是吗?
那幽影消退的威胁,始终如悬在顶上的太阿,令他一直忧心忡忡,惴惴不安。以至忙完营生,也只是草草陪着乞儿嬉戏安抚一番,就以入梦来麻痹着自己。是以浑然不尝发觉,在如是两夜之后,举止亲热的乞儿,陡然显得疏离了许多。
他自然不会知晓,乞儿身体里名为公孙龙的真我又从蒙昧的渊涂中苏醒,固然一时还无法接管起身体,顶替着为保护心神受到严重污染而痴傻的人格。但借由瞳孔观察外部世界地变换,还是能偶尔做到的。
累日看他悲火常烧心曲,愁云频压眉尖,礧磈郁积胸臆,苦水淹留愁肠。起初公孙龙还以为是师徒间羁绊的羁绊令他感应到了什么而怅然若失,但现在看来,几日提起仍不能放下,无疑有储放在龙颌,受到天外污染的遗物的影响在悄然作祟。
虽然早于师传处知悉那些寄生物事的危害会莫名放大生灵的情绪,争奈那夜匆匆,由不得他有余裕搜集去处理其影响。至于他的疏离,自然绝非因畏怯受到污染辐照,而是托那排山倒海的记忆涌来之缘故,当他爹还差不离的年纪,却成日似只狗儿凑到那大傻子身边偎依昵戏,他公孙龙若不臊得慌的话,干脆改名叫宰子我2由人嘲弄得了。
只是除这干同窗旧友以外,这世上又有谁还会用戏谑的语调来取笑自己呢?蓦感悲戚的情绪不受控制地涌上心头,公孙龙不由在心间发出啧的一声。当说是这物事回归了纯粹,还是岁月不饶人而难以自持了?未想自个儿也在不经意间中招,被其影响,他立时默念一句:“克己,弘毅。”方初不是早已商定好了,一部分入世,一部分出世,从此天上人间不相见,又何患适才水月之虞?
心念重归于空明,公孙龙的意识立即下潜,去缝补支离破碎的意识海。虽说那秽物只要不去吞服,仅会影响到情绪,但五志过极同样损害五脏,好在他只需再一两日时间,就能重掌这具身体来处理外溢的影响,以及和他商谈研讨那串隐隐有着师传气息的镯子了。
阴翳退去的影响仿若风满楼而山雨未来,云晦暝而硠磕不至,低气压下将落而迟迟不落,彷如酝酿积蓄风霆雰霏,无疑最是压抑催人心神。强烈的影响之下,任谁人皆可看出张伟脸上那沉重的负累与疲惫,魏叔也担忧地问过其几遭是否夜间不得安眠,需要休沐。可浮世之大,已无一人可以令他放下顾虑,倾吐心声,将身世辛酸悉数化谈资佐酒喋喋晏晏。
兀自是戊夜之前地赶路出摊,兀自是略显燥热的沉闷早秋,攀附在树上的秋蝉聒噪地应和着敲击的锤声,闻得车轮轣辘(li),一如天上行云辛勤不休的匠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