层薄冰,终究没能覆盖住底下汹涌的暗流。
同治四年,乙丑,秋意渐浓。田里的稻子刚泛起一层浅浅的金黄,一封加急文书,如同投入深潭的巨石,彻底打破了荷叶塘的宁静。
信使风尘仆仆,滚鞍下马,将那盖着鲜红大印的信函,双手捧到了彭毓橘面前。
信是表哥曾国藩的亲笔。
墨迹凝重,力透纸背。信中说,中原捻匪复炽,流窜数省,其势如野火燎原。朝廷震怒,命他再次督师,剿办捻匪。信末,那熟悉的、带着沉重嘱托意味的字句,像烧红的烙铁烫在彭毓橘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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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原板荡,捻氛正炽。兄以衰朽之躯,再履戎机,实非得已。然环顾帐下,旧部星散,可托腹心、能当一面者,唯表弟毓橘耳。知汝方归林泉,享天伦之乐,然国事维艰,非弟莫属。望念袍泽旧谊,社稷安危,速整行装,北上助兄一臂之力!兄国藩,临楮涕零,切盼早至。”
彭毓橘捏着信纸,指尖冰凉。堂屋里静得可怕,只有信纸在微微颤抖时发出的窸窣声。
他抬眼,目光越过堂屋门槛。院子里,妻子正背对着他,弯腰侍弄着几盆开得正盛的秋菊。
阳光勾勒着她单薄而专注的背影。小儿子不知从哪里捉来一只硕大的绿头蚱蜢,用草茎穿了腿,正兴奋地举着,跌跌撞撞朝母亲跑去,嘴里含糊不清地喊着:“娘!娘!看!大将军!”
那无忧无虑的欢笑声,此刻听在彭毓橘耳中,却尖锐得刺心。
他猛地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浓烈的紫藤花香早已被肃杀的秋风卷走,此刻吸入肺腑的,只有深秋空气里那种特有的、干冷的萧索气息。
再睁眼时,眸子里那短暂浮现的挣扎与痛苦,已被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取代。那平静之下,是久经沙场、嗅到烽烟气息时本能的躁动,更是对那个“曾”字背后千钧重担的无法推拒。
他站起身,走向后院。那里,一个不大的木箱静静地躺在墙角,上面覆盖着厚厚的灰尘。
他蹲下身,拂去浮尘,掀开箱盖。里面,那副保养尚好的山文甲,在昏暗中依旧泛着冷硬的幽光。
他伸出手,粗糙的手指抚过冰凉的甲片,指腹下传来熟悉的、带着死亡气息的触感。
这触感瞬间唤醒了他血液里沉睡的东西。他拿起箱底那柄伴随他多年的腰刀,缓缓抽出半截。
刀身乌沉,刃口一线寒芒流转,映照着他骤然变得锐利如鹰隼的眼眸。
刀锋的冷冽,透过指尖,直刺心房。那点残存的、属于农家小院的温软,被这锋锐彻底割裂,碾碎。
他慢慢将刀推回鞘中,金属摩擦的轻响,在寂静的后院格外清晰,像一声无声的叹息,又像一声决绝的号角。
“备马。”他站起身,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铁石之音,穿透了满院的宁静。
北上的路途,尘土飞扬。彭毓橘带着亲随,策马疾行。
沿途所见,触目惊心。村落凋敝,十室九空,断壁残垣间荒草丛生。
曾经肥沃的田地,如今只稀稀拉拉长着些半死不活的庄稼。大道上,偶尔能遇见拖家带口、面黄肌瘦的逃难人群,眼神空洞,步履蹒跚,像被无形鞭子驱赶着的行尸走肉。
更刺眼的,是那些倒毙在路旁的尸骸,无人掩埋,任由野狗秃鹫撕扯,空气中弥漫着若有若无的腐臭气息。
“大人,前面就是许州(今许昌)地界了。”亲随指着远处地平线上隐约可见的城墙轮廓,声音带着赶路的疲惫。
彭毓橘勒住马缰,举目望去。天色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
许州城郭在暮色中显出灰败的轮廓,城墙多处可见新近修补的痕迹,城楼上稀疏地插着几杆旗帜,在萧瑟的秋风中无力地飘卷。
更远处,是望不到头的、荒芜的平原。风卷起地上的尘土,打着旋儿掠过空旷的原野,发出呜呜的悲鸣。
这中原腹地,昔日繁华的粮仓,如今竟凋敝如鬼域。他紧抿着唇,下颌绷出一道冷硬的线条。
捻匪!这两个字像毒蛇的信子,在他心头噬咬。他狠狠一夹马腹,战马长嘶一声,向着那座被战云笼罩的城池冲去。
曾国藩的行辕设在许州城内一座略显破败的府衙内。
灯火通明,气氛却异常凝重压抑。彭毓橘风尘仆仆赶到,在亲兵的引领下大步踏入签押房。
“大帅!”彭毓橘抱拳行礼,声音洪亮,打破了房内的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