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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1968年阳历6月

饭桌放在炕中间,我要走,她们婆媳俩诚心留我吃饭。就为我替她们掩盖了那件不光彩的事而请我吃饭吗?那我吃不下。我非要走。花棉袄并不使劲留我,倒是她婆婆怕我真的走掉,拦住我说:“我的儿在外头当兵,一天想他想慌慌的,见到你就跟见到他一样。好孩子,你就吃了饭再走吧,这比替我挑水扫院子还叫我高兴,啊?”

我真盼望自己的妈妈能象她这样理智正常地跟我说说这些话,我没有力量拒绝,当时我觉得可怜慈善的老人,我犹豫地留下了。她老母亲似的脱掉我的鞋,把我推上热热的炕头。久违了,充满家庭温暖的热炕,久违了,炕桌前盘腿而坐的姿式和感觉。我又如坐针毡,不安地蹲起来,站起来,要下地自己端饭,我怎么能让一位老人伺候我呀。可是她按住我:“你就坐着吧,在家里哪有男人端饭的!”

她们婆媳俩端上炒花生米,炒鸡蛋、咸鸭蛋,腌猪肉还有蘸酱吃的水萝卜、小葱,却不端饭,而端来一壶烫酒。那大雨、那酒香、那温情,那我,那她们,我无话可说了。她们倒了酒给我,我不能说不喝也不敢主动喝,而我从心里往外想喝呀。老太太先端了酒盅说:“岁数大了就馋酒喝,老头没了,儿子不在,你陪我喝几盅吧!”她管自喝了也不硬让我喝只是拿眼睛盯我的酒盅,花棉袄也盯着(当时的心情我是不会称她花棉袄了,现在叙述的麻烦我不能不仍用这个称呼,其实直到以后调走我也不知她叫什么名),我便缓缓端起那盅喝下了。花棉袄殷勤地为我和她婆婆又斟上酒,又为我们各夹了块鸡蛋。她婆婆很动情又拿过一只盅子满了酒端给她说;“你跟我在家受苦了,狠心的儿子……”说着竟掉下泪来,“当兵的苦,跟了当兵的更苦,来吧,咱娘们一块儿喝了!”

老太太一口喝了。

花棉袄也含泪一饮而尽。

我最后将热酒火辣辣地喝下。

花棉袄泪花闪闪也不说话又给婆婆和自己斟满,没有给我斟,看看我放下酒壶,然后和婆婆一同干了。

我自动拿起酒壶给自己满上,也干了,又给我们仨都满上。

花棉袄泪如雨下。泪滴落进酒盅,酒花溅到我脸上。她又把酒端起来,我和她婆婆跟着端起和她一同又喝干了。

花棉袄无声地流着泪水,两只眼象两只水袋扎漏了。她婆婆独自多喝了一盅酒对她说:“你哭吧,痛快地哭一场吧,狠心的儿子不要你,我就不要他,以后咱们俩过!”

花棉袄压抑不住抽抽咽咽哭开了,浑身象一架机器在抖动。

我被哭呆了,尴尬难过不知所措。等她渐渐平息下来她婆婆对我说:“那回事被我儿子知道了,他来信骂她不能养孩子倒能养野汉子,非要离婚在外头另找不可。我写了信去说他,他也不听,哼,当了排长借口不要家这个老婆啦!”

噢,这桩秘密事件已发展到这等地步。结巴老兵呀结巴老兵,你知道吗跟你有过那事的花棉袄要被丈夫抛弃了。你个卑卑琐琐的男人,苟苟且且做了那等事走了,走了,让可怜的女人背着沉重的耻辱度日。啊女人,可怜的花棉袄,不幸的花棉袄,俊俏的花棉袄,坚强的花棉袄,可恶又可爱的花棉袄啊……我端起酒盅举向花棉袄:“别哭了,我写信帮你澄清这事,说服他别离婚!”

“谢谢你,柳班长!”花棉袄端起酒盅又看看婆婆:“妈,咱们一块谢谢柳班长!”

我没用劝就端起盅很动感情地和她娘俩干了。酒

喝到这程度谁都不用劝了,喝完了自己就再满上,别人给满时也不推辞,给别人满时别人也不谦让。酒这东西真是感情的速酵剂,一揉进某种情绪中去立刻就膨胀起来,使欢乐的更欢乐,忧愁的更忧愁,聪明的更聪明,愚蠢的更愚蠢,……老太婆连喝几盅就晕头转向一会儿便倒头在炕梢睡去,紧接着起了鼾声。

花棉袄拉条毯子给婆婆盖了,又给婆婆头下垫了枕头,继续陪我喝酒。她的脸被酒烘得象朝霞格外美丽,热烈,动人。当时那是我第一次看过的最使我心神不安的脸了,柔亮的眼睛里总象有温热的甜泉蜜雾向我流洒。坐下的炕从底往上热我,肚里的酒从里往外热我,花棉袄的眼睛从外往里热我,我又举起盅说:“我一定帮你说服他,不能抛弃你!”

“柳班长,我一辈子也忘不了你,让我祝你好吧!”她从炕沿站到地下,又走到我这边的炕沿坐下,薄薄的单衣裹着的身子已擦着了我。她举盅和我碰了一下,仰头喝时突然倒在我腿上,嘴里不住地喃喃自语着:“我一辈子也忘不了你!我一辈子也忘不了你!”

我想她是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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